他忽而意识到,身处低位却一直在心中藏起昂头的坚韧,才是最打动他的地方。
他忽然想见见她,如果她还未婚嫁的话。
他想看她过得如何,想告诉她真相,想安慰她。也想问问她,若可以,要不要与他再一同养一只小家伙。他会好好待它。
只是变故来得很快。
他被迫娶了名动天下的程氏女,却不是她。事情是发生在他的庄上,救人的也是他,任凭如何解释,他也无法跟程挚说清,他没看到过程时姝的身子。
他想起在宫中一次又一次的偶遇,她勤勤恳恳,干的活得到所有人的肯定。她见到他时也会羞涩一笑,撇开眼去,却不是因为钟情,而是因为她压根不认识他。
大婚那日,她去宫中当值,没来。
还好她没来,不然要如何让他自处。
后来他与太子相会于清风明月楼,秘密商讨处理纳不达与齐朝余乱一事。她手中抱着白色的小犬,叫他又想起了那日瘦小,倔强的她。他并不想去染指她,只是想用空宅院帮她一个忙,却被人搅黄了。而他终于发现,她看向搅黄此事的人的眼神,与看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不是没有想过要与名义上的妻子好好过,他甚至满足妻子所有的奢侈需求,为她一掷千金,依言为她寻名匠打造饰品,但他知道,那金钱挥霍的背后,是她的歉意,是对命运的愤怒,甚至是对自己的无奈,却不是在意。他尽可能对妻子温和,叫岳父母放心,在妻子一次次的暗示中,他却始终无法有旁的想法。
时间会解决一切的,他想,妻子也是同样受害的人,他不能怪她。错的不是他们,是这些所谓堂而皇之的礼教。他也越来越理解女帝的新政,只希望有一日,这些不再是他们身上的枷锁,不再束缚他与她。
只是那一要日庆功宴上,他那看到妻子全家对妹妹的刻薄,他们在众人面前的虚伪。
于是连带着对侯府的最后一点期待也消散了。后来他要假意投敌。
他故意装作醉酒,将与纳不达来往的文书放在房内,偏巧叫妻子看见。他讨厌程挚,讨厌沈氏,但知晓妻子本质不坏,他想,那些书信只是代表他们有来往,并无任何投敌的字眼,若是她真的愿意信他,便会来问他,那么他便会将所有的打算与她说出,再问问她,要不要各自不计前嫌,跟他好好过。可她没有。她不信他。
短刀也是他放在桌案上的,由他亲手磨好,再由她捅进他的身体,就当是他不爱她的歉意。
这是一个绝好的离开他的机会,选择权在她。而他唯一可以赠她的,便是一个正义凛然、大义灭亲的极佳身份,及一份久违的自由。
他入了纳不达的营帐,爽朗笑着,饮下了纳不达的毒酒。他知晓纳不达生性多疑,凡事爱留一手,他极力表着瓜分大楚登基为帝的野心心与衷心,笑着将练兵的本领倾囊相授,终于,他获得了信任。而这信任的动摇,源于他听到她竞然一同去了藏锋山。他知晓那毒酒动辄会要他的命,一旦假意合作被发现,便再难活。他突然动了心思,想见一见她。
原本,只想单独地,好好地告诉她当年的事,了却自己一桩心愿。但大约是死亡的恐惧逼近,他终究意识到自己也只是留恋人世的凡人,他没忍住,开口多问了她。
结果意料之内,但他不后悔。
男儿立于天地,在死之前,他终于重新获得了坦荡。那一日山风料峭,他看着她飞入另一人的怀抱,终于安了心。他转身的时候在想,或许父亲战死前,也曾怕过吧。可是有了想要保护的人,那害怕便也好似不那么害怕。果然,他离去太久,而藏锋山被端的消息传来,纳不达怀疑了他,设下鸿门宴。
他回城,刀刃出鞘,四面响应,终于,收网的时刻到了。他的生命也同时开始倒计时。
迎接他凯旋的有她,他想,他速度够快,竟还能再见一面,很好,很值。在那金碧辉煌的殿上,女帝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臣别无所求,只求圣上康健长寿,国祚永昌。”世间之事大抵遗憾居多。
其实有很多很多私心,只是她不会再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