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危峦见春晖(二)
晨光尚浅,营里寒气未散。贺兰暄一如往常,在空地上生起炉灶,七八个小泥炉同时燃着,他忙得恨不能一身劈成八瓣。草药经过冲洗、浸泡,正冒着雾气翻滚。他低头专注,手背已被火烤得泛红。待药汁熬成,他依方分装进几只壶里,交给几名医士送往各处营帐。自己也捧起一壶,又拿了几只碗,推开帘子走进帐中。为了便于照料,军医营早已将伤兵依照伤势的轻重与类别分营安置。因而在分药时,用的多是成分相似的方子,只在剂量上略作区别。营内的空气混杂着血腥与药味,压得人胸口沉闷。贺兰暄逐一分药,走到罗绍身前时,心头还是忍不住紧绷了一下。可罗绍只是垂着眼,默默接过了药碗,没有多发一言。贺兰暄暗暗松了口气。本以为分药这件事能就这样顺利过去,谁知当他走到另一名年轻伤兵面前时,对方接过药碗,凑到鼻尖嗅了嗅,忽然阴阳怪气开口道:“这味道不对啊,和昨日的不一样。你是不是在里头下了东西,想把咱们都毒死?″
营帐里气息瞬间一凝。贺兰璋心口一紧,刚要开口辩解,话未及出口,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呵斥:
“老实喝你的药,废什么话!”
贺兰暄觅声回头,竞看见替自己出言解围的,正是罗绍。罗绍神色淡淡,只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仰头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喉结随着药液滚动,像要把那份倔强一并咽下去。他这一举动,倒叫四周一片寂然。
罗绍在这群伤兵里军衔最高,也最有资历。素日里,他只凭就足以压住场面,众人有意无意间皆看他的脸色说话、做事。此刻他态度一转,竞开口替“北凉人"解围,众人皆露出诧色。那位方才挑刺的年轻伤兵更是红了脸,左看看右看开,最后灰头土脸地低下头,闷声喝药,再不敢多言。
贺兰璋心头微动,暗暗生出几分感激。他走到罗绍身边,接过罗绍手里的空碗,声音轻柔:“你身上可还痛得厉害?要不要我请卫医官过来,替你再调调方子?”
罗绍唇角动了动,仿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眼神甚至有些躲闪。他低声道:“不必了,现在这样便很好。“他唇瓣开合了几次,终究还是艰涩吐出一句,“多谢先生。”
说完,他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贺兰璋心头闪过一丝诧异,却未再多言。他心领神会地收了众人的空碗,面色温和的出了营帐。
他这边一走,压抑着的空气顿时松开。帐中伤兵们像炸了锅般低声议论起来。
“罗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今日怎么突然改了性子?还对那北凉人那般客气?”
“可不是嘛,你不是最见不得他们的吗?”众人七嘴八舌,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罗绍被问得心头烦躁,脸色一沉,猛地抬眼瞪过去。“闭嘴!"他低吼一声,嗓音里透着久病未愈的沙哑,却仍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哪儿来那么多问题?我把话撂在这儿,以后谁再敢找他麻烦,便是与我罗绍过不去。”
他顿了顿,唇角冷冷一抽:“有力气不如攒着去战场上杀敌,在自家营里欺负一个小医士算什么能耐?不嫌丢人!”话音如鞭子般抽下去,众人面面相觑,神色既诧异又尴尬。昨日带头刁难的是罗绍,今日第一个拦下的也是罗绍。好坏都让他占尽,可偏偏,他一言九鼎,谁也不敢反驳。
很快,营里的风向渐渐变了。贺兰暄偶尔走在路上,竞开始有兵士主动朝他点头行礼,低声唤他一声“先生”。
这一幕恰好落在卫彦昭眼里。卫彦昭原本站在角落里晒药草,见状,手一抖,几根草叶洒落在地。他索性把活计一撂,快步走到贺兰璋身边:“阿暄!贺兰暄正抱着一盆刚洗干净的衣裳,准备去营帐边的空地上晾晒。听到声音,他站定脚步转过身,唇边绽开一抹笑容:“师父,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卫彦昭摇头,随意将手臂搭在他肩上,带着他继续往前走:“没什么,只是发现明明前几日那些伤兵还对你横眉冷对,今日竞改口叫你'先生′了。说罢,你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药?”
贺兰暄被逗得失笑,摇头道:“我哪里有那样的好东西。”卫彦昭也跟着抿唇微笑,片刻后笑意渐敛:“不管怎样,这是好事儿。“他压低声音,“待会儿我要去给人施针,你在旁边瞧着,也跟着学一学。”贺兰璋愣了一下:“我才刚学医没多久,现在就能学针灸了吗?”卫彦昭一抬下巴,语气里透出股爽利劲儿:“若按太医院里那帮老学究的规矩,单是学草药便得一两年,三五年方能上手,之后再学针灸,又得几年,十年下来才能小有所成。可咱们不一样,咱们是军医,军医最紧要的只有一条一一救命。谁管你先学什么后学什么,等需要你上场的时候,只要能使尽手段把人命从鬼门关拽回来,就算你有能耐。”
他说着,一翘大拇指,顺手在贺兰暄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等会儿我教你几招,你先记下来,抽空琢磨琢磨,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贺兰璋想了想,重重一点头:“好!”
贺兰暄将衣服晾好,转头又跟在卫彦昭身边,看着他为伤兵施针。卫彦昭一边落针,一边耐心讲解。
贺兰暄手里捧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