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世道
一大早,林蕴和钱庄头例行去育苗室看过用沙土隔开的育秧苗床。经过两人的尝试,目前效果最好的是先用刀齿耙分土画格,然后将沙士洒在空隙中作为隔离层,之后再正常撒种育积。查看过秧苗无碍,钱庄头顺口问道:“说好今日要去巡视桑田,不过没定时间,林司丞是上午去还是下午?”
嘴上这般问着,钱庄头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定然是马上去的,相处时间久了,他知道林司丞是个醉心农事,绝不拖延的性子。但出于钱庄头意料的是,林蕴回答道:"下午吧,我上午有些事,钱庄头你带人直接去桑田就好,不用等我,我下午骑马过去。”其实钱庄头猜的没错,林蕴本来打算上午直接去桑田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昨夜詹明弈抵达杭州府了,也落脚在驿馆。不过一月不见,詹明弈竞瘦了一圈,原本清俊的脸型因消瘦而显得愈发锋利,连眼眶都凹陷了些。
他站在那里,衣裳整洁却拢不住身上的疲惫,眼神沉沉,他说想和林蕴聊一聊,看他状态不好,林蕴干脆把时间定在了今日上午。抛开林蕴和詹明弈本就性情相似投缘之外,詹明弈还是林蕴在工部经常打交道的人脉,于公于私,林蕴都该和这位好友认真谈谈心。等林蕴紧赶慢赶到了南屏楼的雅间,詹明弈正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发呆。林蕴唤道:“詹大人?”
詹明弈这才回过神来,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句:“林大人看这窗外繁华,民生盛景,有何感慨?”
啊?
她该有什么感想?
林蕴走过来坐下,干巴巴说了句:“百姓安居乐业,我挺高兴的。”詹明弈却只苦笑,道:“我也高兴,可就不知道这盛景能维持多久。”自詹明弈巡视水情回来,就这副丧丧的样子,林蕴很快抓住问题的关键,有些担忧地问道:“是水情有什么反复吗?”詹明弈先点头,后又摇摇头:“没有反复,是问题一直存在,不过快要爆发了而已。”
他问林蕴:“林大人可知大周的祖陵在哪里?”今日詹明弈说话极其跳跃,刚还是水情,一下子跳到祖陵,林蕴勉强跟上他的思路,祖陵就是大周祖皇帝的陵墓,大周曾经由南向北迁都,那祖陵应当还是在南方。
林蕴试探性地问:“是在江浙?”
詹明弈点头道:"在淮安,洪泽湖西岸,淮河入湖处。”詹明弈又问:“林大人可知我朝的治水之策?”不等林蕴说她不知道,詹明弈自问自答:“治水是以祖陵为国家根本,即运道民生,莫与较重。"<2
“祖陵水患为第一义,次之运道,又次之民生。”林蕴听到这话,也怔了怔,大周治水难道不是保民生保社稷,竞将民生排到最后头?
转念一想,林蕴也明白个大概,大周强调祖宗之法,皇帝自然是把祖陵放在第一位,至于保运保漕,早知道漕运能将粮食资源由南运到北,漕运对维持京师及北部边境的粮食供应至关重要,也不能弃。排来排去,一地百姓的生死存亡之事竞被放到了最后。
詹明弈接着说:“淮南水患频发,洪水无处可泄,尽往下游泗州与东南平原倾倒,可明明从祖陵凿一条道,开一条新渠,就能缓解,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就看着洪水隔两年就淹过去一次。”
宁淹千里田,不毁皇家墓。
詹明弈说着说着几欲哽咽,他道:“你不知道泗州城如今是什么场景,洪水肆虐,百姓已然麻木,他们都说每几年就要闹一回,说要不是谢次辅之前重新设计了河道,这水还会来得更频繁些。”
詹明弈大概思绪的确紊乱,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又讲起当年谢钧还没当次辅时是提过要不要在皇陵修渠而过的。
“陛下直接否了,说此事莫要再提。自此这么多年,皇陵高枕无忧,洪水冲刷沃士。”
那时候詹明弈还没入朝,后来在父兄庇佑之下,他这个工部的官也鲜少出京,只在皇城内捣鼓自己的发明设计。
“我从前听朝廷的治水策略并无什么触动,如今亲眼见了百姓流离失所,才觉得太过残忍,"说到这里,詹明弈压低声音,喃喃道,“皇陵再贵重,可里面没有活人啊。”
林蕴沉默地听着詹明弈的倾诉,她心头像是被重物坠着,压得她发酸,张了张嘴,想安慰詹明弈两句,却又无力地合上,根本不知要从何说起。林蕴一直觉得自己和詹明弈是有些像的,如今看着詹明弈脸上的痛苦,她甚至感到熟悉。
刚来大周的林蕴带着现代社会滋养出来的天真,而詹明弈的温床是他的父兄、他优越的家庭。
刚想立志做出一番事业时,他们都遭遇了当头一棒。林蕴第一次去吴家村,在吴家村看到百姓因为错过种麦而愁云惨淡,他们中许多人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在沉默地走向死亡。林蕴当时不敢看他们,正如詹明弈如今望着街上的百姓失魂落魄。林蕴比詹明弈更幸运一些,她有着划时代的眼光与办法,能够伸出手拉那些人一把,而詹明弈在皇权下只能目睹一切发生。詹明弈眼眶微红,他语气很轻:“我请命要来江南巡视水情的时候,我父兄都神色复杂,没劝我好好办差,只让我珍重自身,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他们早就料到了,怕我承受不了罢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