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克里夫的脚步微微一顿,眼神钉在不远处的街边。
她也想起来,当初就是在那里,也是雨夜,他给了她第一个终身难忘的“大惊喜”。
希斯克里夫把人带到怀里,俯下身,再次吐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沉甸甸的。
“恩,我原谅你。”
她裹紧了他的大衣,沉默地被他拉着,在湿滑泥泞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水冲刷着路面,将垃圾和污垢冲得横流,路过一个积满黑酸黔污水的坑洼时,希斯克里夫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像抱小孩一样抱了起来。跨过那个水坑,也没要放下来的意思。
手臂收得更紧,让她紧紧窝在他怀里,大步朝着一个熟悉的方向走去一一马里波恩区毗邻牛津街的街道。
开门的是约瑟夫,看清希斯克里夫怀里人长相后,瞬间露出活见鬼的神情,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仿佛希斯克里夫被什么恶灵附了体!路过厨房时,正在吃夜宵的艾伦听到动静,探头来看,手里啃了一半的面包掉在了地上。
那是…巴林小姐?可那张脸,不是那幅画么?!她眼神灼亮地跟上二楼,看希斯克里夫抱着人走进那间独属于贝拉小姐的卧室后,惊得捂住了嘴。
卧室里的壁炉燃地很旺,驱散了所有寒意和潮湿。王莎依照好好陪他尽量依着他的约定,听话地仰躺在床尾,头半垂在外面,艾伦利索地打满好几桶热水。
“出去,艾伦。把门带上。”
“我也想帮贝、巴林小姐洗头。”
贝拉小姐的遗嘱可是给了她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她多么遗憾在生前不曾为她多尽心啊。
“出去。”
最终还是顺从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留了个门缝偷看。希斯克里夫坐在板凳上,那双经年握枪染血的手,此刻笨拙地穿梭在她冰凉的发间,将她的黑色长发拢起来,用木勺舀起温热的水,小心心地淋湿每一根。涂上皂液,带着薄茧的指腹,学着记忆里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发根。她闭上眼,放松地享受。
这场景如此熟悉,却又恍如隔世。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在同样昏暗的灯光下,给他认真地洗头发。
他低着头,指间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在梳理着千头万绪的过往。“如果…如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伤害你了能像个…像个人一样…”“你会…给我机会吗?”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一个极轻的声音,叹息般响起:“不知道。”低垂的侧脸看不清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那平静下汹涌的惊涛骇浪。
艾伦收拾完残局,放下棉布毛巾,再次出去了。她斜靠在以前常半靠着的右侧床头,任希斯克里夫给她擦头发,他总是能有让人佩服的耐心,用毛巾包裹住她的长发,一点点、一缕缕地吸着水分。紧绷的神经在确定的安全和笨拙的温柔里,竞也松懈下来了。“你想家么?"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就是你来的那个地方…你想回去么?″
睁开眼,“不想。"她的语气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在那个世界没有家,那是几个,只要我失踪一满四年,就会立刻去报我死亡,只为继承我遗产的人,那不是家人。“苦笑一声,“我一想到他们报完,律师出现,告诉他们我的遗产一半给了我主治医生,一半捐给了儿童医院后那几张精彩的脸,就想笑。”“除了医生,就再没有人帮过你了么?”
“我是无根水、路旁士,能帮我的,唯有挣扎奋起,千千万万次救我于水火的一一自己。”
辛德雷欺辱你,林顿家看不起你,凯瑟琳没有选择你。那又怎样?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不放弃自己,总有一天会走向光明。他的心好疼,疼得他几乎窒息。
“所以只要能保证基本安全,对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随即她又轻轻摇头,“不对,因为有了卢卡斯,因为巴林爵士和南希伍德他们,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他能说什么,配说什么,他把她逼得连那种世界都想回去了。
“希斯克里夫,现在的你和呼啸山庄那个无助的孩子,也不一样了不是么?"她的声音带上安抚,像在哄一个迷路的孩子,“你也有家人了,卢卡斯很爱你,耐莉,亨德利…他们也都是你的家人,好好和他们生活吧。”希斯克里夫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也许是炉火太暖,也许是洗完头太舒适,也许是太累,困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身体也一点点软了下去,靠在了床柱上睡着了。
希斯克里夫停下擦拭的动作,小心心翼翼地调整她的姿势,让她更舒服地平躺,给她盖上被子。
在床边坐下,伸出手,像拍哄一个婴儿那样,极其轻缓地、一下下轻轻拍着她。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溢出眼眶,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砸在她的手上,紧接着,是第二滴……
再次睁眼时,已晨光大亮。
雨后的空气清冽地从窗缝透入,壁炉里的火灭了,只余灰烬。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坐起身,目光落在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