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慢慢转动着,视线落在坐在床边的老伴儿身上,又转到稍远处站着、脸色阴沉的刘光天和刘光福脸上,眼神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光彩,像是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
喉结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沙哑微弱的声音:“……光……光齐呢?”问出这个名字,似乎耗尽了他剩余的力气。
二大妈正用棉签蘸了温水给他轻轻擦拭嘴唇,听到这话,手猛地顿住了,脸上瞬间如同寒霜笼罩,眼神也变得锐利冰冷。
她没有抬头,只是把棉签重重地搁回旁边的搪瓷盘里,发出“眶嘟”一声脆响。
“提那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干嘛!”她的语气冷得像冰坨,“他还有脸在这儿待着?你差点让他气死,他倒好,拍拍屁股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嫌这儿晦气呢!怕沾上一点麻烦!”声音虽然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带着深入骨髓的怨毒。
她心里恨极,这个大儿子彻底伤了她的心。
刘海忠的眼神一下子完全熄灭了。
他没有暴怒,甚至没有一丝吼叫的力气,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浑浊的老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顺着他枯瘦如同老树皮的脸颊滑下来,渗进花白的鬓角。这泪不是因为病痛,而是为这份被至亲赤裸裸背叛和抛弃的绝望而流的。
自己一手养大的长子,竟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污点和此刻病床前最大的讽刺。
什么指望他出息,什么盼着他光耀门楣,都成了可笑的白日梦!他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糊涂的人。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股混合着油污和室外凉风的冷空气吹了进来。
“哟!刘师傅!恭喜恭喜啊!听说您醒过来了?这可真是老天保佑,万幸啊!我代表咱们厂宣传科,也代表车间里惦记您的不少工友,特地来看看您!”许大茂拎着两瓶水果罐头、一包白糖,脸上堆满了过分的热情笑容走进来,那态度亲热得仿佛刘海忠是他久别重逢的亲叔叔。
二大妈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微笑,接过东西:“劳您费心了,许同志。”
刘光天和刘光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许大茂一点也不客气地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凑近刘海忠的病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病房里的人都听得见:“刘师傅啊,您可得把身体好好养好喽!听说您醒了,车间工友们可都松了口气!您可是咱们厂的老资历了,顶梁柱呢!为了……唉,您说这值得吗?”
他话里有话,表面是安慰,实则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捅在刘海忠最痛的心口上。
刘海忠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盯住许大茂那张虚伪的笑脸,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旁边的监护仪器上的数字瞬间开始快速跳动、攀升。
许大茂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脸上关切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又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用一副掏心掏肺说知心话的语气,再次精准地扎了下去:
“刘师傅,您可能还不知道,厂里啊……都传遍了。
光齐老弟这事儿吧,”他摇摇头,一副极为惋惜痛心的样子,………实在是做得太,太不像话了。大伙都说,他怎么能这样呢?那可是国营大厂领导家的女儿,多好的条件?多少人削尖脑袋都够不着!他倒好,跑去给人当上门女婿,到头来连个正儿八经的工作都没捞着?最后还让人家……唉,就那么给扫地出门了!连累得您老人家也……唉……”
他特意避开了“被抛弃”、“踹了”这种扎心的词,用了“扫地出门”这种更形象也更扎心的说法,效果更甚。
“呼一一嗬……嗬……”刘海忠的喉咙里发出像破旧风箱般可怕的声音,脸色由灰败瞬间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那只没插针的手猛地抬了起来,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许大茂的鼻子,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一阵紧似一阵、令人揪心的倒气声!他感觉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气和羞愤要冲破胸腔。
“老刘!老刘!你怎么了!”二大妈吓得魂飞魄散,扑到床边。
“爸!”刘光天和刘光福也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来。
“医生!快叫医生!”二大妈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变了调。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在病房里炸响!监护仪屏幕上,原本规律的心跳波形线疯狂地乱跳起来!医生护士急促奔跑的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冲进病房。
许大茂早在警报声响起的瞬间,就如同被针扎了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敏捷地向后连退几步,直接退到了病房门囗。
刚才脸上那副关切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目的达到后的、混杂着得意与冷酷的神情。
他甚至借着混乱,极快地用手抚平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刘师傅您千万别急!您这身子骨经不起刺激啊!我先不打扰您养病了,改天再来看您!”他语速飞快地扔下几句假惺惺的场面话,像条泥鳅一样迅速闪出病房门,转眼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身后传来医护人员紧张的呼喝、二大妈失控的哭嚎以及刘光天兄弟俩惊怒交加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