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沉甸甸的民心。
万民书?
自嘉靖登基以来,何曾见过这等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嘉靖帝合上了那本沉重的万民书。
他没有再看一眼,只是用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黄锦。”声音恢复了惯常的飘忽平淡。
“奴婢在。”黄锦躬身。
“将此·书……”嘉靖帝的声音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精舍的穹顶,望向虚无的深处:
“收入紫檀玉匣,封存于……玄穹宝殿秘阁。”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非朕亲谕,任何人不得擅启,违者……论罪。”
“奴婢遵旨。”黄锦心头一震,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凝聚着无数血汗与期盼的万民书重新包裹好,捧在手中。
他知道“玄穹宝殿秘阁”意味着什么一一那是紫禁城中最隐秘的所在,存放着皇帝最珍视的丹经道藏和秘不外宣的符篆,寻常宫人甚至部分近侍都不得靠近。
将一本来自泥腿子的万民书,封存于供奉三清、沟通天地的神圣秘阁?这圣意……深如渊海。嘉靖帝的目光越过陆炳,越过袅袅升腾的龙涎青烟,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牢牢钉死在兰阳那片黄汤翻涌的泥淖之地。
杜延霖泥浆裹身、搏命沉排的身影,与开封城外万民如草叩拜的景象,在他脑中反复交错、撞击。“陆炳,起来说话罢。”声音从丹陛上飘落,直抵陆炳心底。
“臣领旨。”陆炳站起身,垂首凝神屏息,他能感受到此刻精舍内弥漫的,是一种比雷霆震怒更令人心悸的沉寂。
“朕想起前番黄锦所言,”嘉靖帝微微阖眼,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般的飘渺:
“他说杜延霖此人,“似有万民,却无君父’……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精舍内空气仿佛又凝重了几分。
陆炳默然无语,黄锦更是将头埋得更低。
说到此,嘉靖帝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难以捉摸,仿佛随口一提,却又重若千钧:
“其心系万民,赤诚如斯,岂能无家室之念?无伦常之牵?朕听闻其年已二十有三,却孑然一身,尚未婚配。朕……欲赐他一桩婚事,卿以为如何?”
陆炳闻言,先是一愕,随即心中电光石火般转过了无数念头!
身为执掌天下侦缉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对杜延霖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
杜延霖年幼丧父,少年丧母,守孝多年,后又一心苦读科举,耽搁了终身大事。
高中进士之后,听说本已与京师一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议定婚事,预备今年完婚。
却因其上《治安疏》直斥君父,震动朝野,那门婚事自然就黄了。
自此,杜延霖在京城士大夫圈中,便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孤臣孽子”,再无门第敢以女妻之。此刻,皇帝竞亲自开口要为杜延霖赐婚!
这其中的帝王心思不难揣测:
其一,是向朝野释放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一一皇帝对杜延霖并无杀心,甚至颇存保全之意,借此平息因《治安疏》而起的汹涌物议,也警戒那些对杜延霖心怀不满的势力(如严党)。
其二,更深层之意,怕也是存了羁縻之念。
杜延霖此人,心如铁石,骨鲠无双,只认理,不认人,更不畏死。
皇帝虽恼他昔日狂悖,却也不得不正视其治世之才。
赐婚于他,便是要给他套上一副温柔的枷锁。
有了家室,有了血脉牵绊,或许便能磨一磨他那过于锋利的棱角,让他心中除了万民社稷,也能装下些“君父之恩”与“人伦之常”,使其成为一把更好掌控的利刃。
此乃恩威并施,笼络孤臣的帝王之道。
念头电转只在瞬息,陆炳面上的愕然迅速被恭敬与“欣然”取代。他当即表态道:
“陛下圣明烛照,体察入微!杜水曹一心为公,蹉跎年华,至今子然,实为憾事。陛下念其辛劳,洞察其孤,降恩赐婚成全,此乃浩荡君恩,润泽孤臣,亦是大明社稷之福!”
“臣闻杜水曹早年确因守孝尽礼、埋首科场,及至……前番上疏风波,致使良缘难觅,终身大事一再耽搁。陛下此刻降下隆恩,足显天家仁厚,泽被臣下!定可成如唐太宗与魏征般之佳话!”
“嗯。”嘉靖帝微微颔首,对这个回答似乎满意,“他此番于河工确有大功,朕赐婚于他,也算名正言顺。”
他略作沉吟,仿佛在记忆中搜寻:
“徐阶是杜延霖的座师,情谊深厚。他府中,可有适龄的女子?”
陆炳身为皇帝身边的耳目心腹,对朝中重臣的家事自然了如指掌,他立刻摇头道:
“回陛下,徐阁老府中确有一位适龄的孙女,然……已于年前许配给严阁老之孙。其余几位孙女,年齿尚幼,最大的不过七岁,眼下并无合适人选。”
嘉靖帝又随口提了几家清流门第。
陆炳均一一细思后谨慎回禀,要么府中确实没有适龄待字闺中的嫡女,要么虽有,却早已定下亲事,甚至有的已过文定之礼。
一时间,竟寻不到一个门第、年龄都匹配的现成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