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事之后,镇国公改了主意。
不过稚童戏语,他却放进了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得出奚燃需要一个对手。
奚漻和奚燃自此在同一个夫子下接受启蒙。
奚漻大他一岁出头,此前却尚未开蒙,但奚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听过几次课。
两人的读书进度竟奇异地重合了。
奚燃最初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态度是极热切的。
他从侍从口中知晓,奚漻也没有母亲,对此很是喜悦,觉得找到了两人的相同之处。
他生母故去太早,对她完全没有印象,甚至没有“母亲”的概念。
没有得到过,自然无从体会缺失的痛苦。
奚燃从未因没有母亲感到伤心。
第一次在府中学堂见到奚漻时,他很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没有母亲!我也没有母亲!”
“你我二人系一父同出,是亲兄弟。他朝父亲身故,我们便是唯一、最亲的亲人了,以后便一起顽罢!”
他如此热情,奚漻却反应平平,端坐案前,不理、不瞧他。
只夫子在旁,听他说“等咱爹死了,咱俩就是最好的兄弟了”,听得眼皮子直跳,暂且按下不谈,持戒尺敲了下挂壁石板,道:“今日,我们先讲《论语学而篇》,孝为仁之本......”
半个时辰后,奚漻全面地展示了什么叫做“触类旁通,灵心慧性”。
教奚燃太久,都忘记正常学子模样的夫子非常感动,看向奚漻的目光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温声问了他些问题,譬若“从前学到哪里?”“有没有提前看过这书?”
却得知,奚漻此前从未读过书,甚至不识字。
这一堂课,他是听夫子念完一句后,对着书本找到对应处,生记下字形,现学会的几十个大字。
即使如此,还能通解其意、举一反三。
夫子一时震住,回神后,他大喜过望,口中念念道:“长公子夙慧天成,镇国公府后继有人啊!”
奚燃被这番动静吵醒,便见平日里对他横眉竖眼的老夫子,对着奚漻柔声细语满目慈爱,将其引为百年一遇的神童,一头雾水。
他转头向奚漻看去。
奚燃天然生得一副粗神经,并不记仇。先前他主动向哥哥示好却不得回应,算是有些丢面子,他却并未因此生奚漻的气,睡了一通,更是将那些不愉快全忘光了。
眼下,他只是有些好奇,不知道奚漻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拿金银玉器和侯府权势都通通收买不了的老学究哄成这样。
奚漻察觉到他的眼神,竟也转过头来,静静与他对视。
奚燃不记得早前的碰壁,兴致勃勃地问:“你做什么啦?”
奚漻瞧他半天,在他彻底失去耐心前,开口淡淡道:“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
这是一句夫子方才讲过的话。
可奚燃昏昏睡倒,并未听课,自然不理解他的意思。
奚燃只是张开嘴,见兄弟总算肯理自己,露出一排白牙齿,开心地笑了。
—
春来秋往,堂前学童一日日地长大。
随着年纪增长,奚漻更全面地展现出了他过人的天资。
才学诗,便做出让建康一众文人为之惊叹的佳句;长大些,开始学写时事文章,便针砭时弊、字字珠玑,被文坛泰斗看中收入门下。
未及十二岁时,奚漻已凭才学名冠建康,惟镇国公对他仍是漠视。
那年奚燃将十岁,按风俗,家中孩童年满十岁,无论男女,皆要大办,以贺小儿初初成人。
镇国公府大摆宴席,广邀宾客,城中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来了。
奚燃喜欢热闹,喜欢华服美食,喜欢这样欢庆的日子。
奚漻也自那位泰斗门中告假,归家出席。
他已颇有些名气,且镇日闭门读书,鲜少露面。
宴上众人早闻其名,却多为第一次见他。
才到席上,奚漻便被一群人围住讲话。
他尚年少,对着一群未见过面的生人,却毫不露怯,不动声色地应礼回话。
少年仪态端庄,通身气韵十足,冰肌玉骨,颜如舜华。
言谈间徐徐缕述,不矜不伐,隐隐已有几分大家之风。
一番交谈,于赴宴众人来说,不可谓不是惊鸿照面。
奚漻成了席上焦点,原本的主角却无人问津。
奚燃浑不在意,他喜欢热闹,而不一定要被众星捧月,且厌极贵族间讲话时一堆烦文缛礼,乐得清静。
换做旁人,被兄长抢了风头,一定要黯然伤神。
他却趁大家不注意,爬到一旁高树上,躲在树冠间,绿意交错,虫鸣唧唧,奚燃伴着宴上丝竹声、人声、玉碗瓷盘相撞时的玎珰声睡着了。
原是场生辰宴,寿星却凭空消失了。不多时,就有人察觉到不见二公子。
宴上顿时乱做一团,仆从们皆被派去四处寻找,园中一时皆是连连唤声。
奚燃被众人吵醒,见他们在寻找自己,顿觉好玩儿。
他并不出声,趴在树枝上,歪头瞧闹哄哄的人群。他喜欢看人,自高处看地面,大人也变得很小,他觉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