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完了田尔耕,朱由检没有立刻回到那座让他感到窒息的乾清宫。
他罕见地移驾到了御花园。
已是未时,阳光不再那么炽烈,斜斜地穿过亭台楼阁,穿过那些枝叶,在青石板小径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细微尘埃,在光柱中懒洋洋地翻滚,像极了这个庞大帝国暮气沉沉的呼吸。四周很安静,只有几声疏懒的蝉鸣,和风吹过太湖石时那若有若无的呜咽。
朱由检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一池碧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王承恩在一旁躬身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看得出来,陛下很累。
而且,那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那种连续拨动命运之弦后,从指尖传来的反噬。只是,这片刻的宁静注定是短暂的。
因为帝国的改造,才刚刚开始。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朱由检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疲惫都已退去,只剩下如深渊般的平静。
“传,英国公,张维贤。”
圣旨传到英国公府时,府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张维贤正在书房里,对着一幅祖宗的画像枯坐,这几日,他过得比自己一生中任何一场大战前夕都要忐新皇登基以来的雷霆手段,午门前那场让他所有人心有余悸的杀戮,以及那日皇帝在暖阁中对自己说的话,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老国公,朕信你,但朕不信他们。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站队的机会。朕倒要看看这满朝勋贵里,到底有几个是能看清时局的聪明人,又有几个……是蠢到该死的!”
这番话言犹在耳。
他遵从陛下的旨意,以勋贵领袖的身份奔走于各大公侯府邸之间,试图用自己那已经有些嘶哑的喉咙,去唤醒那些沉睡在祖宗功劳簿上的同袍。
他告诉他们时代变了,这位陛下不是仁宗,不是宣宗,他是一柄出了鞘就必要见血的剑。
他劝说他们放弃那些不合规矩的侵占田产,收敛一下那些骄横跋扈的子侄,向陛下展现出勋贵的忠诚与价值。
然而,收效甚微。
回应他的大多是敷衍的笑,是不以为然的眼神,是酒酣耳热后的抱怨。
“老国公,您多虑了。”
“陛下再狠,还能把咱们这满堂公侯都杀了不成?!”
“我家的田,那都是先祖拿命换来的,凭什么说献就献?”
“还地,还什么地,我先祖随太祖拼杀的时候把我这辈子的地都拿完了!”
“就是,要钱,找那些文官要去!找那些富得流油的江南商人要去!盯着咱们这些功臣之后算什么本事?”
执迷不悟。
不,或许不是执迷不悟。
而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习惯了不劳而获,习惯了像水蛭一样趴在大明这艘船上,心安理得地吸食着它最后的一点血液。
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艘船已经在下沉。
面对这一切,张维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以及…一种深刻的寒意。
他终于明白,这个群体已经烂了,从根子上,烂透了。
所以,当传旨的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喊出“召英国公张维贤入宫面圣”时,他心中所有的忐忑忽然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他不能再试图去保护这群执迷不悟的人了。
深吸一口气,张维贤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一品武官朝服,麒麟补子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仔仔细细地整理着衣冠,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既然那些蠢货不愿体面,那就休怪陛下不给他们体面了。
这一次,他张维贤不仅不会阻拦。
若陛下需要,他甚至可以……亲自动刀!
当张维贤在太监的引领下踏入御花园时。
年轻的皇帝背着手,依旧是习惯性的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但那那不是整个大明的疆域图,而是一张精细得令人发指的…京畿舆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卫所、关隘、驿道。张维贤走上前,正要依制行跪拜大礼。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
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张图,像是闲谈一般随意开口:“英国公,你看这京畿之地,像什么?”张维贤心中一凛,不敢怠慢,他沉吟片刻,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臣以为,京畿者,天下之本。雄踞燕山,俯瞰中原,北御大漠,南控江淮。若论其形,如巨龙之首,龙脉所系;若论其势,乃天下之枢,万方辐揍。”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中正平和,是任何一个老成谋国之臣都会给出的标准答案。
然而,朱由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终于看向了张维贤,那目光平静,却又锐利得像刀。
朱由检伸出手,没有指向那所谓的“巨龙之首”,而是在地图上,京城周边的几个卫所上轻轻地点了点。
“在朕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张维贤的耳中,“它像一个…破了无数个窟窿的筛子。”张维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