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停下的时候,朱由检闻到的,是新翻开的带着腐烂草根气息的泥土的味道。
这里是天子屯。
在随行官员们的认知里,皇庄向来是脓疮与毒瘤的代名词,是太监勋贵巧取豪夺后豢养爪牙横征暴敛的法外之地。
可眼前的景象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没有围墙牌坊,只有平直夯实的土路。
路两侧是被规划得如同棋盘般方正的田地,细苗初生,绿意盎然。
最让他们心惊的是那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般密布的水渠。
永定河性如劣马,潮白河、通惠河之水则如金似玉,向来被高官勋贵把持,何曾如此慷慨地流淌进寻常田地?
这已非灌溉,而是用无尽水源和绝对权力对贫瘠土地实施的的暴力!
水渠尽头,是一排排规划整齐的村落。
泥土夯成的墙体坚固厚实,虽无一片瓦,却看不到丝毫破败歪斜,反而透着一股军营般的齐整利落。田间地头,仍有农夫在劳作。
他们看到这支黑压压的军队时,脸上露出了惊奇与敬畏,但并没有多少恐惧,只是远远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躬身站立。
在所有人复杂的注视中,龙驾被从内推开。
皇帝平静地走下车驾,脚踏在了土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随意地走向不远处的一个村落。一户院门半开的农家,院里,皮肤黝黑中年汉子正在劈柴,冷不防看到一群人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气度非凡,汉子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斧头“眶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完全懵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祖祖辈辈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拉着身边吓呆的男童磕头如捣蒜,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草民……草民叩见官老爷!叩见大人!”
他根本不敢抬头,更不敢去想来者是谁,只求这灭顶之灾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皇帝静静地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了那把掉在地上的斧头,他将斧头掂了掂,又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斧刃,仿佛在研究一件新奇的玩意儿。
整个院子很是沉默,只有那汉子粗重的喘息,和孩子压抑的抽泣。
跪在地上的汉子名叫赵铁柱,从记事起就在逃荒,他见过兵,见过匪,见过收税的官差,每一种都意味着灾难。
可从未见过眼前这种阵仗,为首之人不打不骂,反而捡起了他的斧头。
他抖得更厉害了,这是要……抄家杀头了吗?
“这斧头,钝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赵铁柱猛地一颤。
“起来吧,”皇帝的语气很随意,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寻常,“总是跪着,朕还怎么问话?朕又不是庙里的泥菩萨。”
赵铁柱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丝眼缝,看到那个贵人已经将斧头靠在了柴堆上,正低头看着自己那个吓得像小鸡仔似的儿子,脸上似乎……还带着点笑意?
那感觉,就像是一个远房极有地位的本家大爷回乡看到了族里的子侄。
在这奇异的氛围下,赵铁柱的恐惧稍稍褪去,被无所适从的惶恐所取代,他拉着孩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朕问你,”皇帝这才看向他,目光平和,“在这里,日子过得惯吗?”
“惯……惯……”赵铁柱的声音依旧发抖,但已经能说出完整的词。
“地是自己的,水送到田边,头一年免租免税,”皇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这些,官府都兑现了?”
听到这几句话,赵铁柱真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头到脚贯穿了。
那个起先让他惊疑不定的“朕”字,此刻与这几句直戳心窝子的话语在他脑海中轰然相撞,炸开了一道让他目眩神迷的雷光!
皇帝……
是皇帝!
那个高悬于九天之上,与日月同辉,主宰着天下亿万生灵命运的天子,此刻就站在自家的泥巴院里,问自己日子过得惯不惯!!
这个认知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魂魄之上。
赵铁柱刚刚勉强站直的身体猛地一软,双膝不受控制地就要再次瘫倒跪下。
这一刻的恐惧,远超之前百倍千倍,那是一种凡人骤然面见神灵时发自灵魂深处战栗与震撼!他觉得自己刚才竞然在天子面前站着,简直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然而,就在他膝盖弯曲,额头即将再次触碰泥土的瞬间一
那股被苦难压抑了半生,被新生活点燃了希望的巨大狂喜,那份来自脚下这片土地,来自门前那道活水,来自一个安稳未来的无尽感激,竟如火山般从他胸膛里猛地喷发!
这股灼热的力量硬生生冲垮了那座名为恐惧的大山,甚至让他忘记了跪拜!
他没有跪下去,反而一把拉过身边的儿子,让他也看着皇帝,自己则挺直了腰杆,那张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上,混杂着敬畏狂喜与夺眶而出的泪光。
他指着脚下的土地,像是要向神明献上最虔诚的祭品:
“陛下!!”
这一声称呼,他低声吼出,仿佛用尽了半辈子的力气。
“真的是陛下!草民……草民终于见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