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门西侧的廊庑小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王承恩躬着身，把个粗陶碗捧到朱由检面前，碗里是清水。曹化淳则从食盒里拿出三块面饼。
崇祯盘腿坐在土炕上，背靠着斑驳的木隔板，目光扫过跟前仨人——王承恩、曹化淳、徐应元，都是信王府跟出来的老人。他拿起一块饼，手指搓了搓糙面，无声地咧了咧嘴。
上上一世，也是这地方。十七岁的自己缩在这间太监值房里，啃着周王妃烙的饼，喝着徐应元打来的凉井水，整宿攥着把匕首不敢合眼。那会儿是真怕，怕魏忠贤的毒酒，怕阉党的刺客，怕深宫高墙里每一道阴影。现在想想，少年心性。
“魏忠贤……”崇祯咬了口饼，嚼着。他心里门儿清：九千岁？不过是条拴在皇权柱子上的老狗！自己要是今晚蹬腿儿，头一个被提督京营的英国公张惟贤拖去剐了的，就是他魏忠贤！
张皇后在宫里，周王妃在宫外——皇帝一死，太后就得从她俩里头出！紫禁城外头还有十万京营和十万锦衣卫——京营的军官多是北京勋贵子弟，锦衣卫的校卫、力士几乎都是“京爷”，锦衣卫的中高层又是勋贵出身，自然也都落籍北京。
他魏忠贤一个“臭外地的”敢在北京动皇帝？怕是嫌死得不够快？
“陛下，夜里凉，您喝口热水暖暖。”徐应元小心递上陶碗。
崇祯接过碗，没喝。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模糊晃动，他盯着那点微光：“清水就面饼，这是艰苦朴素，不忘初心。当年太祖爷游历天下，怕是一块这样的面饼都是奢望。眼下天下多灾，陕西赤地千里，河南蝗虫蔽天……不知多少百姓，连这一碗清水都喝不上。”
屋里一片死寂，只闻油灯噼啪。王承恩仨人垂手肃立。
崇祯一笑，拍了拍炕沿：“都杵着干啥？坐！自己人。”他指着饼和碗，“吃！吃饱喝足，今晚上还得指着你们仨守夜呢！明儿个起，咱得把这紫禁城，一寸寸攥回手里！”
王承恩眼眶一热，“噗通”跪下：“奴婢……”话没说完，崇祯就把手里那碗清水塞他怀里。
“用这个喝。”崇祯语气不容商量。
王承恩捧着还带着皇帝手心热气的粗陶碗，手直哆嗦。曹化淳和徐应元也慌忙跪下，仨人捧着那碗清水，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温乎水滑过嗓子眼。
“奴婢（老奴）愿为陛下效死！”仨人脑门子重重磕在冰凉的砖地上。
崇祯点头，目光落在徐应元身上。这老滑头，上辈子靠着跟魏忠贤虚与委蛇，麻痹了阉党，给自己挣了时间。可惜后来查出他收了魏忠贤五万两银子，自己一怒之下把他贬去凤阳扫皇陵，没两年人就没了。现在想想，五万两算啥？据说他临了最遗憾的，就是没当上掌印，这辈子高低给让他过过瘾。
他伸手，在徐应元微驼的肩上拍了拍：“好好干。差事办漂亮了，日后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朕给你留着。”
徐应元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老泪下来了，嘴唇哆嗦着，只会磕头：“谢……谢万岁爷天恩！奴婢……奴婢拼上这条老命！”
“记着，”崇祯俯身，声音压低，“好好办事，银子……该拿的拿，不该拿的，烫手！”他瞥了徐应元一眼。
徐应元心头一凛：“奴婢明白！明白！”
崇祯转向曹化淳：“老曹，辛苦你了。明儿带饼进宫时，从信王府再挑几个机灵可靠的带进来。”他顿了顿，“让他们去把昭仁殿打扫干净，然后……安排可靠的人，死死看住。”
曹化淳心思细，闻出味儿不对。躬身应道：“奴婢遵旨，一定办妥。”
崇祯看着仨人分饼，最后一口水也让王承恩喝光了，才道：“吃饱了就歇着，轮着值夜。明儿一大早……还有贵客要见。”
王承恩低声问：“皇爷，明早见谁？”
“奉圣夫人，客巴巴。”崇祯淡淡道。
……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五日，清晨。
客氏一身素白孝服，鬓边簪白花，由俩贴身宫女搀着，慢慢走向乾清宫。她脸带憔悴。
王承恩在前头引路，脚步不快不慢。他微微侧身：“奉圣夫人，先帝有遗诏，念您抚育之功，特赐宫外宅邸一座，供您颐养天年。今儿召您入宫，一是叩谢先帝遗泽，二是领受恩赏。”
客氏垂着眼皮：“老身……谢陛下隆恩。”
她心里盘算：新帝登基才一天……魏忠贤昨晚还叮嘱她小心行事……可既是“先帝遗诏”，又由王承恩亲自传旨……乾清宫是先帝梓宫所在，她该去磕头。
想到这儿，她点头，跟着王承恩进了乾清宫。
殿里，天启帝的梓宫停着，素白帷幔低垂。客氏一进门，“扑通”跪下，脑门子重重磕地：“先帝啊……老奴来迟了！”她趴地上痛哭。
王承恩站边上看着。等她哭差不多了，上前道：“奉圣夫人，陛下还有恩赏在昭仁殿，请您移步。”
客氏抬起泪眼：“这……老奴还没尽哀……”
王承恩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陛下体恤夫人年迈，特命奴婢尽快带您领赏。”
客氏心里咯噔一下，只得起身，擦泪，跟着王承恩往昭仁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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