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夏,京师。
海瑞与杜延霖前后抵京,锦衣卫缇骑出动,海瑞抵京仅用七天,而杜延霖抵京亦只用了十五天。二人抵京后,被分别软禁于琼州会馆与陕西会馆。
玉熙宫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一股无形的肃杀。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肃立阶下,手捧一叠厚厚卷宗,禀报道:
“陛下,臣查海瑞为官:任南平教谕时,学田岁入尽数周济寒门学子,自身仅携腌菜佐粥度日;后擢升兰阳知县,其清廉更甚。”
“官袍补丁叠补丁;冬日无炭,竟以衙后枯枝燃盆取暖;砚台冰结,呵气成霜而批公文不辍。衙中廨宇漏雨,以瓦盆承接,自言“民屋尚透风,此可安眠矣’。府库账目,纤毫毕现,乃至自己所用一纸一墨,皆自俸禄扣除,分毫不取于公帑。”
言及此处,陆炳喉头微动,竞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
“其为官之廉,竞至其母寿辰之日,市肉二斤,阖城为之惊动!县衙小吏奔走相告:“海大人割肉矣!’巡抚章焕闻之,笑谓左右:“昨闻海县令为母寿,市肉二斤矣!’此事一时传为奇谈,亦令人扼腕,清官之叹,莫过于此。”
御座之上,嘉靖帝双目微阖,指节在紫檀扶手上轻敲的节奏,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但仍未置一词。陆炳接着双手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匣盖开启,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厚厚一摞摞书信奏本,如同垒起的小山。
“陛下,此乃臣遵旨彻查所得。海瑞、杜延霖二人所有书信、奏疏草稿、幕僚笔记等,凡逾十万言,自嘉靖三十五年起至二人被拘禁前,尽在于此。臣已命人详加厘定,分门别类,绝无遗漏。”嘉靖帝的目光落在木匣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那笑容仿佛在说:
“好啊,这“天下为公’之下,果然藏着私!”
他伸手,拈起最上面一封书信,指尖划过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琼州会馆,斗室。
海瑞盘膝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如老僧入定。
窗外蝉鸣聒噪,屋内却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一灯如豆,映着他洗得发白、布满补丁的青色官袍和一张毫无表情、仿佛石刻般的脸。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两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目光在昏暗的室内扫过,最终钉在海瑞身上。
“海瑞。”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干涩生硬,不带丝毫情绪,“奉旨,即刻入宫面圣。”
没有“请”字,没有解释,只有冰冷的命令。
海瑞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眸,深邃、平静,却又像两簇燃烧在寒冰下的火焰。
他未发一言,只是整了整衣冠,将每一个褶皱都抚平,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然后,他站起身,脊梁挺得笔直,壁立千仞,沉默地走向门口。
玉熙宫精舍。
海瑞在两名面无表情的锦衣卫押送下,步入这帝国权力的最核心之地。
精舍深处,重重纱幔幔之后,隐约可见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身影端坐于御座之上。
海瑞在距离御座数丈之遥停下,撩袍、屈膝、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之上。动作一丝不苟。“臣河南兰阳县知县海瑞,叩见吾皇一一万岁,万岁,万万岁!”
纱幔之后,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但海瑞依旧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叩拜的姿势。
良久,一个冰冷、飘忽,仿佛从云端传来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淡漠:
“海瑞……抬起头来。”
海瑞依言抬头,目光平视前方,透过朦胧的纱幔,望向那御座上的身影。
嘉靖帝的目光隔着纱幔,在海瑞脸上逡巡,审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看到了那张清灌、黝黑、布满风霜的脸上,只有一片平静。
“朕看了你的奏疏。”嘉靖帝的声音依旧平淡:
“也看了陆炳查核的卷宗。你为官虽不长,但清廉之名,冠绝两京一十三省,确非虚言。兰阳百姓,称你“海青天’,也算实至名归。”
“臣,谢陛下。”海瑞再次叩首。
“朕还看了……很多。”嘉靖帝的声音陡然一转,那平淡中渗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与冷冽:“陆炳查遍了你的书信,你的奏稿,你与那浙江提学杜延霖之间,凡逾数十万言……竟无一一言为私‖”
最后几个字,嘉靖帝说得极慢,精舍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侍立一旁的黄锦,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嘉靖帝的身体在纱幔后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
“海瑞!朕问你!你们二人,这数十万言的鸿雁往来,字字句句皆是国事,皆是民生,皆是“天下为公’!竟无一句私谊问候,无一句家长里短,无一字关乎自身荣辱得失!海瑞!这,合乎常理吗?!”嘉靖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震怒,以及更深层的、被这种“无私”所刺痛的不安与猜忌:
“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