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滴答滴答,落在牛三斤苍白的面庞上,落进牛三斤空茫茫的眼睛里,翠绿的草叶在风雨中摇曳,他从驿站偷来的马儿正向着远方疾驰而去,带走了他的春天。
他一生能得到的幸福都恰如这春光短暂。
最后,牛三斤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了一把身下的泥土,洒在自己的唇上,他尝到了久违的家乡的味道。
那些童年哼唱的歌谣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了,他站在田埂上,逆着光,远远地看到娘站在大门口,招呼他回家吃饭,牛三斤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
沈怀盈竖着耳朵仔细去听,听见他说:“娘,俺、俺想活……”
“俺想活啊……”
忘生花蕊开始枯萎凋谢,只一眨眼,就零落成泥掉落在牛三斤的胸膛上。
沈怀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天空上的那轮冷月已不见了踪影,夜色愈加深沉,像是一滩化不开的墨汁,溪流随着晚风穿过林间发出的呜咽声一起啜泣。
“他想活。”好久以后,沈怀盈轻轻说道。
谢臾嗯了一声。
“怎么办?”沈怀盈问,她是在问谢臾,又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这就是牛三斤的执念,沈怀盈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沈怀盈双手抱住膝盖,把脑袋深深埋了下去,她不再看到牛三斤腐烂的、狰狞的脸,她的脑海里只剩下牛三斤那双无神的眼睛。
牛三斤死了。
他想活,却死了。
谢臾合上棺材,从里面跳出来,刚拿起铁锹,就听到沈怀盈低低的抽泣声。
她哭了。
谢臾没有管她,一言不发地将棺材钉死,把挖开的土重新填了回去,垒出一个小小的土包,都做完后沈怀盈居然还在哭。
太能哭了吧。
谢臾扔下铁锹,来到沈怀盈的身后,对她道:“回去吧。”
“回哪儿?”沈怀盈抬头问她,她的脸上都是泪水,眼睛也红红的,像个小兔子,可怜极了。
谢臾刚踏进娑婆海时,见到的沈怀盈就是这副模样,此时他没来由地想,若是让许鹤清看到她这副模样,怕是要心疼死了。
可惜谢臾是个没有心的人,他对沈怀盈说:“娑婆海。”
沈怀盈吸了吸鼻子,胡乱擦擦脸上的眼泪,对谢臾道:“再等等,我还要见牛万里一面。”
她至少要告诉牛万里,牛三斤是为什么回来的。
“下山吧。”谢臾说道。
沈怀盈嗯了一声,从地上起身,月色朦胧,她的眼睛又哭得有些肿,根本看不清下山的路,只能抓着谢臾的袖子,紧紧跟在他的身边。
走到一半时,沈怀盈忽然开口对谢臾说:“我想去找我师兄来。”
“想他了?”谢臾问。
“不是,”沈怀盈声音闷闷地说,难得没有因为谢臾打趣她而发脾气,她只是小声说,“我想让他来看看圣姑镇的瘟疫。”
谢臾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月光下,少女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泪珠。
他想,她的确是被娇惯着长大的,想一出是一出。
他对沈怀盈道:“你现在出发,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至少需要半年时间才能抵达泉剑山,而如果许鹤清不在泉剑山,你就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去找他。”
半年啊,沈怀盈根本不考虑许鹤清不在泉剑山的可能,就算他不在,她有自信他师兄知道自己来找他,一定会立即赶回来。
可半年还是太久了,死亡又太快太快,半年会死多少人呢?会死上一座城的人吗?
沈怀盈不知道。
不久前,她还觉得八万是一个数字,代表了很多很多人,她会感叹一句死了好多人,会惋惜地叹气,可到底他们的生死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现在他们的生死依旧与她没有什么干系。
只是她想到了牛三斤。
八万个想要活下去的牛三斤。
她想让他们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