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台阶,沈骤慢了半步跟上去。
他自认除了这张脸没有露出任何破绽,长安故人或惊或疑都属正常,他既露了面,就必然要掀起一阵风浪,可当日之死天衣无缝,哪怕是姜定轩昨日那样歇斯底里,实则也不敢断定他究竟是谁,否则也不必费劲审他。
但是,他垂目随意地扫了眼桌上的菜式,以李繁宁对谢临舟的了解,她深知他的忌口和喜恶,如果她有意试探,一顿饭便能下足功夫。
可是没有,这桌上每一道菜都迎合了他的口味,以至于无论他如何下筷,都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因为她根本无需寻找他的破绽。
想到昨夜隔墙之言,沈骤喉间干涩,端起茶水迅速抿了一口水,不动声色地将胸口那股酸胀的情绪压了下去。
两人对坐用膳,半响无言。
青雘在旁布菜,沈骤低垂的视线偶尔会落在她的银箸上,起初只是不知把眼神放哪里,后来看的时间长了,便发现她夹到李繁宁盘中的只有素菜。
他捏着汤匙的手微顿,又仔细留意了一番。
李繁宁顺着他的视线,亦是顿了顿道:“前两年天灾不断,我为圣上祈福求社稷安稳,已经许久不碰荤腥了。”
这一开口,才打破了食案上的沉默。沈骤忙说:“公主仁善,乃我大周之福。”
他话里几分假意奉承李繁宁并不在意,只看着他握勺的左手,道:“你呢?平日惯用左手?”
原本念他手上有伤,所以才让青雘在旁布菜,不料他左手用得很顺溜,就好像从前用惯了一样。
是因为,右手筋脉曾经断过吗……
疼吗,那阵子他是怎么过的呢?
沈骤瞥了眼自己的手,笑笑说:“在下自小就是个左撇子,只是幼时阿娘认为左撇子古怪,怕我在学堂遭人嘲笑,才硬改成用右手的,如今左右手都已经习惯了。”
真是回答得有理有据,李繁宁看他一眼,顺着他的话问了他这个并不存在的阿娘,“你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阿娘读过书,举止清雅,人也温柔。”沈骤叹气道:“可惜走得早,没享什么福。”
李繁宁道:“沈大人看着是个良善之人,应待她不薄。”
“父亲人是好,但我娘这人太过要强,除了要求父亲照拂我,她自己却是吃穿都要自己挣,那双眼睛就是做绣活做坏的,若非如此,想来也能多撑几日。”
沈骤对这些说辞想必倒背如流,就算李繁宁有心去查,也一定能查到与他所说完全一致的信息。明明知道他话里八分都是假的,李繁宁却妄图从那剩下的两分里拼凑出他的过往。
那些她毫不知情的过往。
沈骤说话时就了几口汤,他吃相虽谈不上不雅,但吃饭的速度要比从前快很多。
在沈骤身上,没有了谢临舟的沉着和从容,甚至不止是行为举止,仔细看连这张脸都与从前有所不同。
静止时还看不出来,但他笑起来便能看出他脸上肌肉走势略有不同,鼻骨处那颗痣也不见了,就连眉眼的高低都与从前有些许差别。
或许旁人一时看看不出差在哪里,但李繁宁画了那么多幅他的肖像,哪里添一笔哪里少一笔她最清楚不过。
是骨相的变化,而就是这么差之毫厘,让他即便与谢临舟乍看毫无区别,可越看就越是不同。
沈骤正说着话,李繁宁的眼泪忽然像线条一样掉下来,在谁都没有防备时“啪嗒”一声落进了汤碗里。
沈骤一愣,声音戛然而止,就见李繁宁缓慢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触他的脸。
鼻梁、眼尾、眉骨……
她很轻地、一寸寸抚摸。
而只有沈骤知道,这些地方有过很多看不见的伤痕,曾被一刀刀切开,又一针针缝起来。
他也知道这些伤疤早已经褪去,肉眼看不见,伸手也摸不着,但为什么李繁宁碰到,他还是会觉得疼?
这种疼痛让他一时忘记躲开,再回过神时,对面的人已经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