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握着鼠标的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茫然。
看到这份数据的瞬间,滔天的怒火竟诡异地熄灭了,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灰烬。
他本想用这套系统,将京州官场这块锈迹斑斑的铁板烧红、锻造成钢。
结果,铁板没红,炉子先炸了。
而那个他最想冶炼的懒骨头,却在爆炸的中心安然无恙,甚至还泛着一层温润的光。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手指在拨号盘上悬了半天,最终还是沉重地按了下去。
“让孙连城同志,来我办公室一趟。”
市委干部考核办公室里,孙连城正用一把小巧的紫砂壶,给自己沏上一泡今年的明前龙井。
茶香袅袅,伴随着窗外传来的几声鸟鸣,岁月静好。
电话铃声响起时,他正准备品第一口。
“孙顾问,书记让您过去一趟。”张科长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孙连城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凝住。
来了。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领导发火不可怕,可怕的是领导不发火了,开始找你“谈心”。
这意味着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了,想从你这个“异类”身上找答案。
而提供答案,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工作量和潜在风险。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干部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间风暴的中心。
李达康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这与他平时雷厉风行的形象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更像一个输光了全部身家的赌徒,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眼中的锐气被浓浓的困惑所取代。
看到孙连城进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发难,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
孙连城在他对面坐下,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恭敬姿态。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达康不说话,孙连城也绝不先开口。
比耐心,他自信整个汉东省无人能出其右。
李达康终于掐灭烟头,声音沙哑,第一次带上了探讨的意味:
“连城同志,你对这套系统,到底怎么看?”
孙连城心中一凛,送命题来了。
他沉吟片刻,脑中闪过无数套话,又被一一否决。
对付此刻的李达康,纯粹的废话不够,得来点……哲学。
他抬起头,迎上李达康探究的目光。
“书记,问题,可能不在系统。”
李达康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孙连城紧接着抛出了准备好的核心思想:
“在人心。人心欲壑难填,数据就成了谎言。”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漾开了一圈圈深远的涟漪。
李达康靠在椅背上,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他似乎抓到了什么,但又很模糊。
他需要更具体的东西。
“说得具体点。”
李达康的眼神重新聚焦,锐利起来。
孙连城心里叫苦不迭,躲不掉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将皮球以一种更高级的方式踢出去。
“书记,我个人水平有限,不敢妄议。”
“不过……我倒是让办公室的同志,对我最近‘观测’到的一些异常现象,做了个简单的梳理。”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自己办公室的内线:
“张科长,把那份报告送过来。”
五分钟后,张科长像个上呈密诏的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屏息凝神地走进了办公室。
他将文件轻轻放在李达康的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李达康的目光落在了那份报告的封面上。
a4纸上,用一号黑体字打印着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
《关于京州市近期公务员作息规律出现“数据黑洞”步观测与分析》
“数据黑洞?”
李达康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这个来自天文学的词汇,让他本能地联想到了孙连城。
他翻开了第一页。
报告里,没有一句批评,没有一句指责,更没有对“数字人事”系统的好坏做出任何评价。
通篇,都只是冰冷、客观、却又荒诞到极致的数据罗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