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放下笔,轻轻吹了吹稿纸上未干的墨迹。
那几滴鳄鱼眼泪晕开的痕迹,为这份检讨增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悲怆。
完美。
他将这份凝聚了自己全部“作死”智慧的引咎辞职报告,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上了锁。
现在,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他甚至能想象到,叶重和高建在收到这份报告,以及那份上百名企业家联名的弹劾信时,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他们会迫不及及待地批准,然后将他这个“神棍”扫地出门,以平息整个北莞商界的怒火。
想到此,孙连城的心情愈发愉悦,端起茶杯,走到窗前,欣赏着楼下那片由自己亲手点燃的“战火”。
自由,近在咫尺。
然而,在这场席卷全城的抵制风暴中,总有那么一些不谐的音符。
北莞市高新技术开发区,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启明星科技有限公司。
这是一家在北莞数百家企业中,毫不起眼的小公司。
厂房是租的,设备是二手的,员工加起来不到三十人。
此刻,公司的生产车间里,却是一片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
没有抗议。
没有抱怨。
只有一片死寂,以及工具和零件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碎声响。
二十多个年轻的工人,人手一把镊子,一个放大镜,正趴在工作台上,对着一堆报废的电路板,进行着堪称“显微级”的拆解工作。
“范总,我眼睛快瞎了。”一个工人揉着酸痛的眼眶,声音里满是哀怨,“这一个电容拆下来,再按‘元素族谱’分类,半小时就过去了。咱们这个月的订单还干不干了?”
被称作范总的,是公司的老板范建。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微秃,看上去有些木讷的中年男人。
他闻言,扶了扶眼镜,从一堆零件中抬起头,表情严肃地纠正道:“小刘,格局要打开!”
“我们现在做的,不是简单的垃圾分类,我们是在进行一场伟大的‘降熵’实践!”
“孙师父说过,宇宙的终极宿命是热寂,是无序的混沌。而我们,通过将这些废弃的‘硅基文明遗迹’重新归类,就是在对抗这种无序!我们是在为宇宙注入秩序!”
范建,正是“宇宙心学研究会”的一名忠实会员。
在他眼里,孙连城不是什么市委副书记,而是指引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天道导师”。
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工业废弃物星际归属分类法》,在别人看来是废纸,在他这里,却是蕴含宇宙至理的《道德经》。
“可是范总……”小刘还想争辩,“咱们公司是给未来创世代工生产核心电路板的,本来利润就薄。现在光是执行这套标准,人工成本就翻了三倍,这个月铁定亏本了。”
“糊涂!”范建痛心疾首,“钱财乃身外之物,能亲身参与孙师父的‘宇宙级’社会实验,这是多大的福报?这是花钱都买不来的机缘!”
工人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绝望。
跟一个走火入魔的老板,是讲不通道理的。
他们只能低下头,继续跟手里那些比米粒还小的电子元件作斗争。
怨气,在车间里无声地弥漫。
范建看着员工们消极怠工的样子,心里也清楚,光靠说教是不行的。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画个大饼。
“大家加把劲!孙师父的每一个决策,背后都有我们凡人无法理解的深意。等我们把这批废料处理完,我敢保证,公司的境界,乃至我们每个人的认知,都会得到一次升华!到时候,我给大家发奖金!”
听到“奖金”二字,工人们的动作总算快了一点。
那个叫小刘的年轻工人,叹了口气,从废料堆里又拿起一块电路板。
这批废料,都是未来创世集团淘汰下来的次品。
按照标准,上面每一个独立的电容、电阻,都必须手工拆解下来,单独归类。
这活儿,枯燥得能让人发疯。
小刘机械地用镊子夹住一个圆柱形的固态电容,准备从电路板上撬下来。
就在镊子尖接触到电容外壳的一瞬间,他的手指,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重了点。
比他拆下来的前几百个同型号的电容,都要重那么一点点。
这丝差异极其微小,若不是他已经重复了这个动作成千上万次,形成了肌肉记忆,根本无法察觉。
“奇怪……”
他把那个电容放到手心,掂了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