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松开了死死按住桌子的手。
他缓缓直起身。
他没有再看马建国,而是用一种近乎于瞻仰遗容的目光,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老伙计”。
他的眼神,从桌面那道丑陋的胶带划痕,移动到边缘开裂、露出黄色刨花板芯的包边,再到那条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跪下的桌腿。
“马主任。”
孙连城开口,声音很平,却像一颗钉子,直直地钉进了马建国的耳朵里。
“你先让他们把新桌子抬出去。”
“给我一支笔,一张纸。”
马建国一愣。
他预想了孙书记会发火,会甩脸子,甚至会直接赶人。
唯独没想到是这个反应。
写东西?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
难道……孙书记是要亲笔写一份批示,处分自己?
马建国的心脏猛地一缩,但紧接着,一股莫名的、受虐般的激动涌了上来。
领导要动笔,说明事情已经进入了更深的层次。
这是考验,更是天大的机遇!
“好的,孙书记,我马上办!”
马建国精神陡然一振,立刻转身,对着两个工人挥了挥手,压低声音。
“快,先把新桌子送到隔壁会议室暂放,别打扰孙书记思考!”
然后,他亲自跑到孙连城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又从文件柜里抽出一叠雪白的稿纸。
他双手捧着,像捧着圣旨一样,恭恭敬敬地放到孙连城面前。
孙连城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拿起钢笔,拧开笔帽,在稿纸的顶端,写下了几个字。
《论一张旧桌子的“历史包浆”与“精神传承”
马建国伸长脖子,偷偷瞥了一眼。
只看到“包浆”两个字,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
包浆?
那不是古玩界的词儿吗?
孙书记这是要把一张破办公桌,当成他妈的传世古董来论?
这……这是何等高深莫测的境界!
他不敢再看,脚底抹油般地悄悄退到门口,顺手带上了门。
自己则像个忠诚的卫兵,笔直地守在门外。
办公室里,只剩下孙连城和他的“老伙计”。
他提笔,下笔,几乎没有停顿。
这不是创作,这是呕吐。
他要把这辈子见过的、听过的所有形式主义的陈词滥调,所有虚头巴脑的宏大叙事,全都浓缩进这篇文章里,然后糊在马建国脸上。
“何为桌?器物也。何为新桌?工业品也。其木虽良,其漆虽光,然其性冰冷,其魂未开。置于案前,人与物,两相隔阂,不过一交易耳。”
很好,先给新桌子定了性——没灵魂的工业品。
“然,旧桌不然。”
他笔锋一转,开始深情地讴歌自己的破桌子。
“观吾此桌,桌面之裂痕,非残也,乃岁月之沟壑,刻录无数子夜之思索;漆面之褪色,非旧也,乃历史之包浆,浸润无数晨昏之汗水。其腿之微晃,非损也,乃饱经风霜后之坚韧,于不动声色间,化解万钧之力。此非一桌,乃一镜,一史,一无声之良师。”
写到这里,孙连城自己都快写吐了。
他仿佛看到这张破桌子在他笔下活了过来,成了一位仙风道骨、满腹经纶的老者,正捋着胡须对他点头微笑。
他强忍着胃部的翻涌,继续往下写,开始对当下的浮躁风气进行痛心疾首的批判。
“今世风浮躁,人心不古。多有效颦西子,喜新厌旧之徒,以奢华为荣,以焕新为能。见物有瑕,非思修补,而欲弃之。此非惜物之道,实乃精神之懒惰,信仰之贫瘠也!一张桌子都不能始终如一,何以对党和人民坚守初心?!”
一个问句,直接把换桌子这种屁事,上升到了对党和人民是否忠诚的政治高度。
孙连-城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无耻。
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最后,是总结,是升华。
他要让这张破桌子,在今天,彻底封神。
“故,此桌于我,非一物,乃一戒尺,一警钟!每当我手抚其痕,便能感其温度,忆其来路。它时刻提醒我辈,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桌不换,非为节俭,乃为守心也!守此桌,便是守住我们的精神阵地!”
写完最后一个字,孙连城把笔一扔,整个人都虚脱了。
他看着这篇一气呵成的短文,通篇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排比和掷地有声的质问,完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