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重走了,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那一声“咔哒”,像一把锁,锁死了孙连城逃离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条路。
世界重归寂静。
孙连城还保持着那个被重重拍过肩膀的姿势,像一尊被风干的兵马俑。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前这张桌子。
神龛。
北莞市官场的“神龛”。
这个词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像一口破钟,嗡嗡作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他缓缓坐下,屁股刚挨到椅子,又像被电击一样弹了起来。
不敢坐。
对着神龛,怎么敢坐?
那是不敬。
他鼻尖上那半截歪歪扭扭的透明胶带,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他想把它撕下来,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怕。
他怕自己这个撕掉“窘迫”的动作,被门外哪个恰好探头进来的人看到,明天就会被解读为——孙连城同志在“神龛”前褪去凡俗,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自我净化。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爬上天灵盖。
完了。
他被这张桌子,活生生地绑架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地火一样从他心底喷涌而出。
砸了它!
现在就砸了这张该死的桌子!用椅子,用拳头,用牙齿!把它砸个稀巴烂!把它烧成一捧黑色的灰!
只要“神龛”没了,他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这个念头只持续了零点一秒,就被他自己掐死在萌芽状态。
他能清晰地预见那可怕的后果。
他今天要是砸了桌子,明天,不,可能今天下午,市委宣传部的笔杆子们就能连夜赶出一篇雄文——《破与立:孙连城重锤砸碎旧神龛,意在打破思想的枷锁!》。
文章会深刻剖析,孙连城同志砸的不是桌子,是固步自封的旧观念!
他那高高举起的椅子,是砸向形式主义的铁拳!
那四散飞溅的木屑,是新时代思想解放的火花!
他,孙连城,不仅是精神导师,更是敢于自我革命的勇士!
紧接着,全市会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学习孙连城同志自我革命精神”的大讨论。
他会从“精神导师”晋升为“行动领袖”。
想到这里,孙连城打了个哆嗦。
那把看不见的椅子已经砸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这条路,是死路。
那……换一张呢?
他立刻写申请,就说这张桌子年久失修,实在不堪重负,为了不影响市府办的整体形象,恳请组织批准更换一张新的、普通的、最不显眼的办公桌。
这个念头同样被瞬间否决。
申请报告递上去,叶书记第一个就会看到。
叶重会用那种“我全懂了”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语重心长地把申请报告驳回,并附上一段批示:
“连城同志,高风亮节,令人敬佩。大功告成,却不愿居功自傲,反而意图将‘神龛’封存,将荣誉归于集体。此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境界,正是我辈干部需要学习的!此事不必再提,‘神龛’必须永存,以警示后人,鞭策我辈!”
然后,他“深藏功与名”的光辉事迹,会再次传遍北莞。
他的人设,将从“精神导师”进一步升华为“在世圣人”。
孙连城绝望地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不,更可怕的是,他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会被解读成“对”的!
他被一张破桌子,彻底钉死在了道德的十字架上,供人瞻仰。
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图腾,唯独不再是他自己。
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失控。
他的咸鱼之梦,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张桌子。
那桌面温润的“包浆”,此刻在他眼里,是凝固的鲜血。
那几道深刻的裂痕,是命运对他无情的嘲笑。
那条被他亲手用胶带缠起来的桌腿,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办公室。
他是在自己的坟墓里。
这张桌子,就是他的墓碑。
就在他万念俱灰,感觉灵魂都快要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