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甘愿在泥泞中扎根,静默生长;一个拼尽一切想要剥离污浊的泥土,哪怕飞向的是冰冷而虚无的高空——他们从来,从来都不是同类。
或许,他内心深处,从未真正将顾晓妍视为平等的“同伴”。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被他塑造——塑造一个比他更彻底的“贫瘠者”。这种贫瘠,早已溢出物质那肤浅的层面,直指精神世界的荒芜。他需要她站在深渊的更底层,需要她眼中那点质朴的光彻底熄灭,需要她驯服地仰望自己,用那份怯生生的、等待指令的卑微姿态——只有这样,他才能从这精心构建的残酷对比里,汲取那一点点虚幻的、扭曲的养料。他才能错觉般地感到,自己终于不再是那个被命运和生活死死按在泥地里、动弹不得的蝼蚁。
城市的霓虹再绚烂,终究是冰冷电路的无情闪烁;顾晓妍眼底的光彻底熄灭,也只意味着一个鲜活灵魂的死亡。它们在本质上毫无区别——都是可以被权力、被金钱、被像他这样爬上高位的“成功者”轻易掌控、随意玩弄、最终无情碾碎的玩物。当她终于“学会”了用那种空洞的、怯懦的眼神仰望他时,那些曾让她鲜活、让他心动的属于田野和阳光的印记,那些曾让他隐隐作痛的贫瘠过往,都在她这份绝对的、病态的“服从”里,被他强行扭曲、异化成了喂养自身虚妄优越感的廉价燃料。
原来,虚假的“体面”从来不是靠华服美钻堆砌就能获得。它需要活祭。
顾晓妍精神世界的枯萎与荒芜,成了他掩盖自身灵魂空洞与卑劣的唯一遮羞布。她每一次压抑自我的颤抖,每一次无声吞咽的委屈,都在无形中为他那摇摇欲坠的、由谎言和背叛构筑的“王座”,添上一块带血的基石。他走到书桌前那面蒙尘的小镜子前,窗户透进的凉意让他下意识地对着模糊的镜面呵出一口白气。雾气氤氲中,他伸出食指,如同梦中对奢侈轿车的车窗所做的那样,漫不经心地勾勒出一顶虚幻的王冠轮廓。
雾气很快消散,镜面恢复冰冷。镜子里映出的,依然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睡衣、头发凌乱的少年。只是少年眼中的惊惶和残留的梦魇,清晰地映照出那个在雾气中消散的王冠背后,令人齿冷的真相。
他终于彻悟:在这场以爱为名、实则是极端自私的精神剿杀里,在将顾晓妍的灵魂连同自己的过去一起钉上祭坛的过程中,他早已被异化、被扭曲,变成了自己少年时在工地尘烟里、在旋转餐厅窗外、在每一个卑微瞬间最为恐惧、最为憎恶的——那种冰冷怪物。那个站在由他人痛苦和自身遗忘堆砌而成的废墟上的“帝王”,脚下踩踏的,何止是顾晓妍残破的灵魂?更是那个曾在泥地里、在铁架床上、在廉价校服里,怀着最原始渴望却也保有最后一丝温度的——李明宇自己!
“吱呀——”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母亲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厨房透来的、微弱却真实的灯光。
“还发什么呆?粥真凉透了!快点!”
母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驱散了最后一丝梦境的阴冷,也碾碎了镜中那顶刚刚消散的、虚幻血腥的王冠。
李明宇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鼻腔里,是铁锈、是陈年木头的潮气、是廉价肥皂的味道——还有一丝,从门缝里顽强钻进来的、白粥温热朴素的米香。
现实粗粝的触感,裹挟着无法逃避的贫穷气味,彻底淹没了他。
指尖残留着冰冷落地窗的触感幻觉尚未散去,胃里却只剩下烈火灼烧般的空虚。梦里那顿豪华晚餐带来的虚假饱腹感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最原始的空瘪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胃囊,尖锐地勾勒出名为“现实”的狰狞轮廓。
“咚咚咚!” 敲门声如同敲打在紧绷的鼓面上,急促得令人心慌。“听见没?妈给你煎了鸡蛋,再不起蛋黄都老了!” 母亲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灶膛特有的烟火气息和被油烟浸透的焦灼。
李明宇猛地从床上弹起,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眼前是熟悉到令人窒息的景象:蓝白格子的廉价窗帘无力地垂着,书桌上习题册堆叠成摇摇欲坠的小山,窗台上那盆蒙尘的绿萝叶片无精打采地蜷缩——沉默地俯视着这个角落。一切都带着一种扎根于贫瘠的、无法撼动的真实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
“来了!” 他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宿梦惊醒的沙哑。脚刚塞进旧拖鞋,冰冷的铁架床脚上一颗突出的螺丝便准确地硌中了脚心,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蔓延。梦里波斯地毯那细腻柔软的触感轰然坍塌,碎裂成脚下这破旧铁床棱角的冰冷坚硬。每一次触碰,都在肌骨上刻下清晰无比的印记:此刻身处的所谓“现实”,才是真正无法挣脱的牢笼,铁锈味的栏杆无处不在。
床头柜上那只搪瓷缸子,内壁结着深褐色的隔夜茶垢,混着旁边尼龙书包带散发出的化学塑料气味,缓慢而固执地钻进鼻腔。这股气味浑浊、粗砺、带着生活最底层的印痕,竟比梦里任何米其林三星珍馐的气息都更加浓烈,也更加真实地宣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