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旦坐下了,便目不斜视、杂念全息,专心致志地读起书来……正因为人们都是这样的精神状态,所以才出现了下面的情况。
我兴味甚浓地读毕了英文原版《大卫·科波菲尔》的第一章,不禁舒了一口气,倚靠在舒适的圈椅背上,闭目思索起马克思、恩格斯论及该书作者狄更斯的那些话语来……当我睁开休息充分的双眼,准备俯案续读时,偶然朝对面座位瞥了一眼——啊呀,我愣住了;好熟悉的面庞!漆黑的细眉下,一双不大的单眼皮眼睛,正盯住案上一册大开本的技术书;高鼻梁、长人中下的薄嘴唇,依然那么样的红润,并随着默读翕动着;这不是邹宇平吗?是他!肯定是!不过,他此刻穿着半旧的工作服;他那件了不起的米黄色大衣哪儿去了呢?他是什么时候坐到我对面来的?他是真的没有发现我,还是发现了而出于羞赧或幽默,故意没有招呼我呢?……
我心里流过一排热浪,把刚才还占据着意识中心的大卫·科波菲尔推到了一边,浮想联翩起来。瞧,曾经除了打扮打扮自己而外,对其他一切活动都丧失了乐趣的这个小伙子,现在却倾注着全部心力,在读着一本技术书!我当然可以根据逻辑推理,用一九七六年十月的惊雷和春风,来解释面前这个镜头;但是,我却不能满足于此。我想深入到这样一个青年人的灵魂里去。究竟是通过怎样的内心历程,沉睡的激情才奔腾起来,心灵的眼睛才越过米黄色大衣的庸俗境域,看到了革命理想的璀璨霞光?……
正当我忍不住要招呼邹宇平时,他恰好也读毕了一个段落,抬起了眼睛——我们四目相对,犹如火石相撞,顿时溅出了激动的火花;从他的眼神里我判断出,他的确是在此以前并未发现我——邹宇平首先压低嗓音惊喜地召唤了我一声:“晁老师!”
一刻钟以后,我们已并排行进在北海大桥上。重逢的快乐攫住了我们的心。我们需要长谈,而图书馆可不是个谈话的地方。邹宇平一小时后要到厂里上中班。他们厂在前门外,走着去完全来得及,于是,我便决定陪他步行穿过南长街和**广场,边走边谈。
离开阅览室时,邹宇平从椅背上取下了大衣。出得图书馆,他穿上了大衣。我一眼就认出,还是那件米黄色的大衣;不过,一些地方有皱折,一些地方蹭上了灰道道;正当中原来的扣子显然是丢失了,补上的一颗颜色要深一些,显得很不协调。一目了然——这件米黄色大衣在主人心目当中,使用价值仍然存在,美学价值却荡然无存。我觉得这是邹宇平最大的变化,不禁指着他身上的大衣问他:“你怎么不‘张罗张罗自个儿了’?”
邹宇平脸颊发红了,他摆摆手说:“嗨,别提了——我早打算把它拿去染成黑的,可路过洗染店多少次,总舍不得花时间钻进去张罗这个事儿……再说一时我也没别的大衣穿,就让它这个样儿吧!”
我连珠炮般地向他提出一系列问题:“你们厂现在怎么样?”“你最近除了干钳工活,还忙些什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跑图书馆的?”……
邹宇平的性格似乎并没有变。他有问必答,但答话都很简单。这种泛泛的问答令我很不满足,于是,当我们走到西华门附近时,我便开始往细微处探究了:
“你们那儿的‘十元会’怎么样了?”
邹宇平现出一个开朗的微笑:“解散啦。那会儿,我们青年不当流氓就算好的;生活枯燥,也不知道前头有什么等着我们,所以才有‘十元会’,也才有我这米黄色的大衣,也才有一米高的金鱼缸,还有什么‘家具爱好者联谊会’……是‘***’把我们挤兑到小胡同里去的呀——我们又不愿意‘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去当他们的跟屁虫!……”
我还想进一步深入他的灵魂,便直截了当地问:“告诉我,究竟是哪几件事,让你猛地醒了过来,觉得还有比穿上一件米黄色大衣更要紧的事情?”
邹宇平把步子放慢了,眉头颤动着,沉思了大约半分钟,才开口说道:“主要是两件事。一件是前年三月六号,上班路上遇上了插队时分在一个村的刘丽云;她气得涨红了脸,脑门上炸出了一溜汗珠,跟我说:‘昨天的《文汇报》,你看了吗?’我告诉她:‘这两年,什么报纸我也不看。’她当时就骂我:‘这样的事你都不闻不问,真不如一头撞死!你还有没有良心?!周总理的骨灰都撒到祖国的江河大地了,可还有人骂他是最大的走资派——你就容得了他们?’我当时就跟她顶撞起来,扬着嗓门说:‘我邹宇平再浑,这一腔子血也还是红色的——谁敢骂周总理?我去跟他们拼命!’她就把三月五号的《文汇报》拿给我看……我是个从来不失眠的人,那晚上半宿睡不踏实。说实在的,对**他们,我是打那晚上才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的。‘***’他们整老干部,整这个,整那个,我这个落后分子心里想不通,气还能强吞下去——没想到他们整到周总理头上来了;周总理已经鞠躬尽瘁了,他们还整——由着他们这么整下去,中国不就完了吗?他们眼里也太没咱们老百姓了,真是欺人太甚!不能由着他们!……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找到刘丽云家,一屁股就坐到了没擦干净的板凳上,发现弄脏了这件米黄色的大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