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
先前的慷慨陈词,那些豪言壮语此刻都成了凝固在喉咙里的冰渣。
皇帝那轻描淡写却又无所不知的话语,将他那颗枭雄之心锤炼出的所有骄傲与自信都砸成了飘散的粉汗水早已将那身一品武官的麒麟补服内里浸透,粘腻的丝绸紧贴着后背,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冰凉,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沉重而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因为承受不住那无形的君威而停摆。大殿之内,死寂无声。
之前还因为郑芝龙的话语而略显生动的空气此刻凝固得如同琥珀,将他这个自以为是的海上霸主封存在了最中央。
郑芝龙不敢抬头,目光所及只有那片冰冷光滑能映出人影的金砖地面。
良久,那道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
“起来,随朕来。”
郑芝龙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支撑着发软的膝盖缓缓站起。
他沉默地跟在皇帝身后。
朱由检的步履很稳,不快不慢,从金銮殿到御书房的路似乎格外漫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磨得锋利无比的刀尖上,郑芝龙的脑中一片混乱,却又有一种诡异的清明。他不再去想那些关于生死的可怕猜测,因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猜测毫无意义,他那颗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锻炼出如野兽般敏锐的心正在疯狂地转动,试图理解眼前这盘棋。
皇帝知道他的一切。
这不是一句空话,从令旗的价码到航线的优化,再到他引以为傲的舰队战术,甚至是他隐藏得最深的情报网络…这一切都被那个端坐在龙椅上的年轻人一语道破。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孩童,站在一个洞悉万物的巨人面前,任何心思,任何伎俩,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取代了恐惧,成为了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终于,皇帝的脚步停在了一座殿门前。
“随朕进来。”
郑芝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预想中的森严与压抑并未出现。
御书房内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墨香与旧纸张味道的气息,这味道让郑芝龙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丝。
然而下一刻,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呼吸也为之一窒,在他的正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沙盘!那不是寻常的军事沙盘,而是一副…海域舆图!
郑芝龙一生纵横四海,见过的海图不计其数,从大明官方的《海道图经》,到佛郎机人绘制的羊皮卷他无一不精,可眼前的这个沙盘,其细节之恐怖让他这位识途老马都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发麻。从东北的倭国列岛,到东南的琉球群岛,再到他赖以为生家天下的台湾、吕宋,一路向南,穿过南海的风暴地带,直抵欧罗巴人视若命脉的马六甲海峡…所有已知的岛屿港口甚至是暗礁,都被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标注得清清楚楚。
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的,是那些纵横交错,用金、银、红、黑等不同颜色的丝线在沙盘上拉出的轨迹。
那是航线!
不仅有他熟悉的传统航线,甚至还有一些他正在尝试,尚未完全成熟的秘密航线,也被几近完美地复刻了出来!
沙盘之上,还散落着一些微缩的船模。
那些船模小巧精致,却一眼就能分辨出型号。
有大明沿海常见的福船、广船,也有他郑家舰队主力的大鸟船,甚至…他看到了几艘形态怪异、船体高耸的西洋盖伦船!
郑芝龙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沙盘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了。
这沙盘上所呈现的一切,是他郑芝龙穷尽半生心血,用无数金钱、鲜血和人命才换来的认知与秘密。而现在,它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皇帝的御书房里,仿佛一件寻常的摆设。
这时,朱由检已经绕到了沙盘的另一侧。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通体乌黑的木杆,他并未看郑芝龙,目光仿佛已经穿越了御书房的屋顶,穿越了紫禁城的宫墙,落在了那片广阔蓝色之上。
“郑卿。”
他的声音恢复了金銮殿上那份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
“你方才说,你的本事在锅外,很好。”
乌木杆被他缓缓抬起,遥遥地指向那片蔚蓝。
“现在,朕就告诉你,朕的锅,有多大!”
锅这个字,从皇帝口中说出,仿佛带着万钧之力,重重地砸在郑芝龙的心头。
他眼前的沙盘似乎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那片蔚蓝色的海洋不再是死物,而是一口沸腾的充满了无尽财富与机遇的巨锅。
而皇帝,就是这口锅的主人。
朱由检手中的乌木杆,如同一根搅动风云的勺子,重重地点在了沙盘的南端,那片代表着暹罗和占城的区域。
“这里,”皇帝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定的事实,“是天赐的粮仓。沃野千里,一年三熟。”郑芝龙的目光被那根乌木杆牢牢吸引,作为一名大海商,他当然知道那里。
暹罗的大米,占城的稻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