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以近乎僵硬的姿态侍立在当今天子的身后,他的呼吸很轻,轻到他自己都快要听不见。皇帝那份对海外地理、物产、航线、乃至人心算计的精准,已经让郑芝龙这位自诩为“海上王”的枭雄,感到了一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寒意。
他以为那已经是今日的顶点,是他此生所能听到的最大的谋划。
直到,他看见皇帝陛下的那根手指。
那是一根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精致,但这根精致的手指,此刻却像是一柄足以撬动整个天下的权杖。
它从地图上那片名为“暹罗”的色块上移开,如一艘旗舰,巡弋过大明万里海疆那漫长而曲折的墨线。但这一次,它的移动不再从容,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空气似乎都因此而凝滞了,殿内那一点残存的暖意仿佛被这根手指的轨迹瞬间抽干。
郑芝龙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跟随着它,心跳也仿佛被那缓慢的移动所牵引,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一种源自危险本能的警觉,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最终,那根手指停了下来。
没有丝毫停顿,它不是落下,而是用一种仿佛要碾碎什么的力道,狠狠地戳在了坤舆万国全图的东北角“笃!”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闷响。
那是一片由几个狭长岛屿组成的、状如弓背的国度。
倭国。
郑芝龙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如针!
但这一次并非纯粹的惊骇,而是一种夹杂着冰冷寒意的诧异。
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就在皇帝指尖触及那片土地的刹那,这位年轻君王的整个气息都变了。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改变。
如果说方才谈及暹罗,朱由检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帝王;那么此刻,他更像是一头从亘古的沉睡中苏醒的凶兽,于无声中睁开了它饱含血色的眸子。
皇帝没有回头,但郑芝龙却仿佛能看到他背影之后的那张脸,必然是覆盖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那挺拔的背脊,此刻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肉都散发着一种深沉到极致的愤恨!那不是国与国之间因贸易摩擦或边境冲突而产生的敌意,更不是君王对蛮夷之邦的轻蔑,却像是更深邃更私人的东西,像是一笔跨越了时空镌刻在骨血与魂魄之中的血债,在此刻被骤然唤醒!
郑芝龙懵了。
怎么回事?
陛下这股几欲噬人的怒火究竟从何而来?
大明与倭国德川幕府虽无国交,但长崎贸易往来不绝,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为何陛下一指倭国,便如换了个人,流露出这般不加掩饰的杀意与厌恶?
就在郑芝龙心头狂跳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皇帝的声音响起了。
那声音不再平静,不再像闲聊家常,它变得冰冷低沉,像是在极地冰川下冻结了千年的寒铁,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令人牙酸的森然寒气。
“郑卿家,可知……“石见银山’?”
郑芝龙呼吸一紧。
“石见银山”四个字带来的震撼,与皇帝身上那股莫名而恐怖的滔天恨意,两股截然不同的冲击交织在一起,让他瞬间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他意识到,皇帝对那片土地的图谋,恐怕远比他最疯狂的想象,还要……可怕得多!
郑芝龙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多年在刀口上舔血,在惊涛骇浪中求生而磨砺出的强大心志,在这一刻几乎要宣告失守。
他没有立刻回答,也不敢回答,因为他需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来抑制住身体那微不可查的颤抖。石见银山!
这四个字,对天下九成九的人来说,或许只是个陌生的地名。
但对于他郑芝龙,对于任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东洋海商而言,这四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不亚于传说中的昆仑仙山、蓬莱宝岛!
那是白银!是钱!是数之不尽能让鬼神都为之推磨的财富之源!
可…可陛下他…他怎么会知道?
还不等他从这巨大的震撼中理清哪怕一丝头绪,皇帝那从容不迫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像是一记精准的补刀,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心理。
“也有人称之为“佐摩银山’。”
佐摩银山!
如果说“石见银山”这个名字还有可能通过某些官方卷宗或市井传闻泄露,那么“佐摩银山” 能知晓这个名字的,无一不是在日本有着极深根基,触角能伸到幕府高层的情报头子!
郑芝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了上来,沿着脊柱一路爬升,让他的后颈汗毛都根根倒竖。他猛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位深居九重看似对海外一无所知的年轻天子,他对倭国的了解,竟然有可能比自己这个纵横东洋十数年的海上霸王,还要深刻,还要精准!
郑芝龙强迫自己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张地图,更不敢去看皇帝的背影,他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出那份无法掩饰的惊骇。
内心深处,无数个念头在疯狂地碰撞。
“皇帝怎么知道的?德川幕府于二十年前的“元和偃武’之后,便将石见银山收归“天领’,由幕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