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大营之内篝火熊熊,将士卒盔甲上的寒霜映照出一片跳跃的暖光。
然而这片暖光却无法驱散营地深处那座中军大帐所散发出的无形寒意。
御座上的主人并未如往常一样,在处理完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后,回归紫禁城的深宫高墙。
朱由检命人将靖北妃等人先行送回宫中,自己却选择留在了这片充满了铁锈与汗水气味的军营里。他吃住皆在此处,仿佛这片肃杀之地比那金碧辉煌的皇城更能让他感到心安。
大帐之内灯火通明,两道年轻而挺拔的身影,正垂手侍立。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自陕地千里奔袭而来的风霜,眉宇间却丝毫不见疲惫,唯有被战火淬炼过的精悍,以及见到天颜时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渴望。
孙应元,卢象升。
这两位在京营新军利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此刻正感受着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君王投来沉甸甸的目光。那目光平静却又锐利如刀。
“陕西一行,打得不错。”朱由检的声音很平缓,听不出喜怒,“朕看到了你们的奏报,也听到了塘报里的功绩。杀人,你们已经会了。”
孙应元和卢象升的身子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但在京师,要杀的是另一种人。”朱由检端起案头的温茶,轻轻吹去浮沫,眼帘低垂,“京营号称二十万,实则朽烂入骨。朕将你们放在京营而不是去边关历练,不是让你们来享福的。”
皇帝放下茶盏。
“朕不要那些只会摆花架子的废物,更不要那些只会喝兵血、吃空饷的蛀虫!”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厉,那平静的湖面之下终于露出了狰狞的漩涡,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目光如鹰隼般死死地盯着他们。
“朕给你们权,兵部职方司、督察院御史悉数听你们调遣!朕给你们钱,内帑拨银百万,不够,随时再加!朕要你们,把京营这滩烂泥给朕重新和过,捏碎,再塑!”
他的手重重地按在了卢象升的肩膀上,那力道让这位在战场上都未曾皱过眉头的汉子,身躯猛地一震。“朕要一把剑,一把真正无坚不摧,令行禁止的利剑!你们就是朕亲自挑选的铸剑人!明白吗?”“臣……遵旨!”
孙应元与卢象升二人,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与战栗,单膝跪地,声若金石!
接下来的三天,对于整个京营而言鸡飞狗跳的同时,又是无情与严苛。
京营新军的驻地校场之上,往日的喧嚣与散漫荡然无存,前所未有的肃杀与凝重将整个营地笼罩。一排排简陋的长案之后,坐着的是一张张陌生的,不带丝毫感情的面孔。
那是皇帝授意提拔起来新任的兵部职方司官员,他们手中的笔,此刻便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判官之笔。不远处,一座明黄色的龙帐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矗立着。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就在里面,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沉重的压力,压得每一个前来考核的京营将官都喘不过气。
考核的项目简单得近乎粗暴:负重越野、弓马娴熟、队列号令。
大批平日里养尊处优,提笼架鸟的勋贵子弟,在这里现出了原形。
一个世袭卫指挥使的公子,跑了不到半里路便气喘如牛,瘫倒在地;一个靠着姑母是宫中贵人而得来的游击将军,拉了三次弓弦都未能满开;更有甚者,连左右都分不清,在队列号令中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引来一片压抑的嗤笑。
那些新任的职方司官员,只是冷漠地在他们名册之后,画上一个朱红色的叉。
没有人情可讲,没有背景可依。
在龙帐那沉默的注视下,一切的特权都化为了泡影。
终于,有人崩溃了。
“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本官是谁吗?”
一个世袭千总之职的年轻将官在被判定弓马不合格后,勃然大怒,他压低了声音骂道:
“本官乃襄城伯的亲侄!你一个泥腿子出身的酸吏,也敢置喙本官的武艺?!”
那官员面色不变,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襄城伯的侄子见状,气焰更盛,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百两的银票,隐蔽地拍在桌上,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施舍与威胁。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银子便是你的,若是不识抬举,待此事过后,本官有的是法子让你在北京城里待不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哦?不知是什么法子,本官倒是想听一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卢象升不知何时已然站到了近前,腰间悬着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剑。
那襄城伯的侄子见到卢象升,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但仍强撑着说道:“卢……卢将军,此乃我与这小吏之间的事,与将军无关吧?”
卢象升没有理他,只是对那名职方司官员问道:“该当何罪?”
那官员起身,对着卢象升一拱手不卑不亢地回道:“回将军,此人考核不力,按律当罢黜。又出言不逊,辱骂朝廷命官,试图行贿,按军法,罪加一等!”
“好。”卢象升只说了一个字。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剑,剑锋在空中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