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了。
自皇帝的车驾浩浩荡荡返回紫禁城,整整半个月,京师就像一口烧得滚烫却被死死捂住的铁锅,内里热浪翻滚,表面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
等着那道预想中的雷霆。
宰了藩王,又亲手处置了所有勋贵,这位年轻天子回京之后,照理说该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作,用以震慑那些依旧心怀叵测的鬼祟。
然而,没有。
除了回京次日在皇极殿举行了一场不咸不淡的早朝,嘉奖了随行文武,宣布了陕西“天子屯”的政令将在北方诸省陆续推行之外,皇帝便如同一尾潜入深渊的龙,再无波澜。
朱由检每日的生活规律得像国子监的老学究. ..卯时起,辰时朝,巳时至申时批阅奏章,西时便在乾清宫的灯火下读些来历不明的杂书。
那柄在山西江南以及陕西出鞘,斩得人头滚滚的利剑,仿佛被他随手插回了鞘中,一副三五年内不打算再用的模样。
勋贵二三代们偷偷松了口气,他们日夜担心的“皇家海军学院”与“陆军讲武堂”,像是皇帝在陕西时的一句醉话,被风吹散了。
朝堂上的文官集团,则开始了他们最擅长的事情一一揣测圣意。
夜深,韩儣的府邸书房内,几缕名贵的檀香袅袅升起,将他那张略显阴柔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他捻着胡须,对着心腹门生,智珠在握的语调缓缓蔓延:
“圣上毕竟年轻,陕西一行看似风光,实则九死一生。此番归于沉寂,非是隐忍,怕是…锐气已挫,心力已竭。你我只需恪守本分,静待时机便可。”
门生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在他们看来,皇帝终究是凡人,被那流寇与边军的烂摊子一折腾,知道了这天下事的难处,自然也就熄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而在千里之外通往江南的官船上,钱谦益正与钱龙锡以及几位东林名士临窗对饮。
湖光山色,美酒佳人,让他因离京而生的那点郁闷一扫而空。
“牧斋公,”一位复社名士举杯笑道,“此番离京,于您而言,焉知非福啊。陛下看来是听进了我辈的忠言,知道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道理,不再搞那些军汉武夫的“离经叛道’之事,这便是海晏河清之兆。您此去江南,正是为朝廷安抚士林人心,功莫大焉。”
钱谦益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举杯相碰一饮而尽,那笑容里自得有之,但更多的却是深藏不露的玩味。他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这些年轻的士子们需要这种虚幻的胜利来鼓舞士气,来维系他们“为天地立心”的骄傲。但钱谦益自己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皇帝会怕?
会退?
开什么玩笑!
那位在朝堂之上,用一双冷漠如冰的眼睛扫视百官,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一名重臣凌迟至死的年轻天子;那位在山西、浙江弹指间就和商人们谈一谈九族的少年君王;那位谈笑间便将世袭罔替的勋贵集团连根拔起的少年皇帝……这还没谈到秦王呢!
他的脑子里,恐怕早就删去了退让二字。
尤其是那道“一体纳粮”的政令,就像铁钎般深深地插在了每一个士绅大族的骨头上。
这道政令虽然因为皇帝的沉寂而推行缓慢,但它就像悬在江南万千官绅头顶的利剑,一日不废,一日不得安寝。
这天下,真能如此风平浪静?
钱谦益绝不相信。
他甚至有些期待,一种夹杂着兴奋与恶意的期待。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位天真的皇帝究竟想如何凭一己之力,与盘根错节早已连成一体的天下官绅作对!
法不责众。
这四个字才是这大明朝真正的“祖宗之法”,是刻在社稷基石上,连皇帝都轻易抹不掉的真言。钱谦益心中冷笑. ..没错,晋商被抄了,浙江的粮商被宰了,就连京师里那些根深蒂固的世袭勋贵,也被皇帝用雷霆手段连根拔了。
那位年轻天子的刀确实很快,很利,杀得人胆寒!
但那又如何?
那些人说到底,不过是大明这棵参天大树上几根格外粗壮、碍眼的枝桠。
皇帝亲手剪除,固然会让树干震颤,却伤不了根本。
可如今这“一体纳粮”,陛下要动的是这棵大树赖以生存的整片土壤,是天下所有的士绅!他难道还敢效仿蒙元鞑虏入关,将治下之臣民,将这满天下的读书人,来一场惨烈无情的屠城不成?!杀了他们,谁来为他治理州县?
谁来为他维系教化?
谁来为他粉饰太平?
皇帝的权力来自于这套官僚体系,而他们这些士绅正是这套体系的血肉与根基。
自断根基,无异于自取灭亡!
所以,钱谦益和钱龙锡此去江南,是去亲自见证。
他要亲眼看着那只从紫禁城伸出来,试图一手扭转乾坤的天子之手,是如何被这天下士绅汇聚成的磅礴大势给它按住,给它压住,最终在无声的角力中被硬生生地压得骨断筋折!
清风拂过船舷,将这些自以为是的揣测与别有意味的期待,一同吹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