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御驾暂歇的驿站之上自入夜起,便有风自北而来。
驿站内外,锦衣卫缇骑如一尊尊沉默的石像,将一切潜在的声响与危险都隔绝在外,只余下风声,如泣如诉。
书房之内依旧温暖如春,烛火明亮,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也驱散了窗外渗透进来的每一丝寒意。新任礼部尚书. ..内阁大学士温体仁,正躬身侍立在书案一侧。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绯红官袍,上面用金线绣出的云雁补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主人新晋的显赫地位。
然而,此时的温体仁却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呼吸平缓,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书房角落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他不敢不如此。
书案之后端坐着的是这大明朝至高无上的主宰,皇帝,朱由检。
这位年轻的天子此刻并未批阅奏疏,只是闲适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搭着御案,另一手则端着一杯尚在升腾着袅袅热气的清茶。
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中那几片载沉载浮的茶叶上,神情平静。
但温体仁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渊海。
他跟随陛下离京已有半月,名为南巡,实则皇帝的意图随着仪仗一日日南下,也愈发变得清晰可怖。在温体仁眼中看来,这根本不是巡狩,而是一次移动的清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时辰,又仿佛只是一瞬。
皇帝终于轻轻放下茶杯,手指在温润的青瓷杯壁上摩挲了一下,抬起眼帘,望向温体仁。
他的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温体仁却感觉自己的后心猛地一紧。
“温卿。”朱由检的声音响起,“此行随朕南下,一路辛苦。你来说说,朕为何要舍近求远,先去曲阜,而非直奔兖州府?”
来了。
温体仁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这是今夜这场君臣奏对的开端。
他迅速在脑海中将各种可能性过了一遍,然后选择了一个最稳妥,也最符合一个正常臣子思维的答案。温体仁向前一步,躬身九十度,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担忧:“陛下,臣初时以为,陛下是为彻查鲁王侵占官田,私蓄家兵一案而来。鲁王府便在兖州,按理,我等本该直扑病灶。”他稍作停顿,似乎是在组织言语,实则是在观察皇帝的神色。
朱由检面无表情,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陛下龙驾却先赴曲阜,臣思前想后,斗胆揣测……”温体仁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莫非……是想借衍圣公之名,安抚山东士林,以为陛下处置鲁王先行造势?毕竟,衍圣公府乃圣人苗裔,天下读书人之宗。若能得其支持,则处置鲁王便如同顺水推舟,无人敢非议陛下有薄待宗室,与士人为难之嫌。”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可谓深谙为臣之道,将天子之意解为刚柔并济之策。先扬其威,再抚其众,实乃庙堂之上四平八稳,无懈可击的上佳之对。
正常的皇帝听到这样的解读,恐怕都会龙心大悦,称赞臣子能体察上意。
然而,温体仁即刻察觉,面前的皇帝. ..不是。
朱由检听完温体仁的话非但没有露出赞许之色,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让温体仁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安抚?”朱由检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一个极为荒谬的笑话,“朕需要安抚他们吗?”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至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晃,也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也仿佛被这夜色浸染,变得幽深而遥远。
“朕听说,在山东,孔家是天。”
“朕还听说,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孔家的这片天,比朕这个天子的分量,更重。”
“朕此去,不为别的,”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温体仁的心头,“就是想亲眼看看,这片天,究竟是什么颜色。”
温体仁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先前的猜测,格局小了,小到了尘埃里!
什么鲁王,什么安抚士林,都不过是皇帝抛出来的障眼法。
这位年轻天子的真正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区区一个藩王,而是……而是那座传承两千年,被天下士人奉为精神图腾的庞然大物一一曲阜孔家!
他要去掀了那片天!
温体仁的大脑在这一刻飞速运转,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恐惧、震惊、难以置信……但所有的情绪在短短一息之间,尽数被一股狂热的兴奋所取代!这是机会!
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皇帝要动孔家,这无疑是向天下所有既得利益的士绅阶层宣战。
这需要一把刀,一把不仅锋利,而且要心甘情愿为他沾满同类鲜血的刀。
这需要一个投名状,一个比斩杀任何藩王、权臣都要分量更重的投名状!
而现在. ..看起来,皇帝将这个机会,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温体仁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分迟疑。
他猛地撩起官袍前摆,“噗通”一声,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