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内,烛火通明。
嘉靖帝将杜延霖那封直指宗藩核心积弊的奏疏轻轻放回御案,缓缓道:
“今夜,朕不想再听空谈。”皇帝的目光扫过阶下黑压压的群臣:
“朕要听的,是能纾解国用、平息民怨、又不致动摇国本的具体章程!谁有良策,此刻便奏来!”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闻烛火噼啪作响。
改革宗藩之制,牵一发而动全身,其盘根错节,关乎无数宗室、勋贵、乃至在场诸多官员背后家族的利益,谁敢轻易开口做那出头的椽子?
每个人都垂首敛目,屏息凝神,生怕一丝动静引来天威注目。
这死寂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落针可闻。
嘉靖帝的指尖在紫檀御案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笃笃声如同敲在每位大臣的心笙上,终于打破了这难熬的沉默。
皇帝微微向前倾身,再次开口,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与不容抗拒的威严:“既然无人敢言,缄默不语,那你们就听听朕的法子!”
一语既出,满殿官员心头俱是一凛,纷纷将头埋得更低,竖起耳朵。
“杜延霖在奏疏中言道,“宗室生齿日繁,禄米岁增无减,恐竭天下之财,不足以赡宗室’,此非危言耸听,乃是剖心沥血之言!”嘉靖帝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朕意已决,就在杜延霖总督赈灾的河南、陕西、山西三省,先行试办《宗藩条例》!”
他目光转向户部尚书高耀:“高熠。”
“臣在。”高熠连忙应道,额角已见微汗。
“着户部会同礼部、宗人府,即刻核算河南、山西、陕西三省宗室嘉靖三十七年实支禄米总额。自嘉靖三十九年始,三省宗室禄米即以此额的五成为永额!无论今后宗室人口如何繁衍,朝廷只按此总额拨付,由各藩自行分派支用!永不加增!若三省试行可也,则推及天下!”
“永额定禄!”
尽管已有预感,但当皇帝亲口说出这石破天惊的决定,殿内还是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这将彻底改变施行了近二百年的宗室禄米制度!
“陛下!万万不可啊!”宗人府宗令、驸马都尉谢诏闻言骇然出列,扑跪于地:
“陛下明鉴!宗室子弟,依《皇明祖训》,不得习四民之业,不得科举入仕,不得经商务工,全赖朝廷禄米存活!若定为永额,而生齿日繁,数代之后,禄米摊薄,诸多远支宗亲必将衣食无着,饥寒交迫,甚至冻饿而死!陛下,彼等亦是太祖血脉,天潢贵胄,岂可坐视其沦落至此?这岂非有违陛下亲亲之道,仁恕之心?更违太祖封建之本意啊!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嘉靖帝静静听完,脸上并无怒色,反而点了点头,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驳:
“卿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虑,朕岂能不顾及宗室子弟生计?”
“然,禄米有定额,生机却不可只系于朝廷一端。既然禄米永额,恐其坐食山空,那便一”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震惊到呆滞的面孔,清晰地吐出石破天惊的谕旨:
“开四业之禁!自即日起,河南、陕西、山西三省宗室,爵位为奉国中尉者,准其从事士、农、工、商四民之业,可科举入仕,可经营田产,可务工行商,凭本事吃饭!!朝廷不再以《皇明祖训》旧条相缚!”朱元璋规定,宗室旁支继承爵位时要降一等,直至降至奉国中尉为止。
奉国中尉的所有子孙,无论多少,其爵位都不再递降,世世代代承袭奉国中尉之衔。
因此所谓奉国中尉,就是明代宗室爵位的最低一级,也是宗室中人数最庞大的、生活最困顿的群体。到明代中后期,由于地方禄米时常无法足额供给,他们又不能从事四民之业,许多所谓奉国中尉谋生无门,贫窘不堪,过的甚至比平头老百姓还惨。
但不管如何,开四业之禁,允许宗室科举做官、经商种地,都是颠覆祖制的。
虽说历史上,在明代中后期“四业之禁”确实有逐步放开,但在嘉靖朝,还是足称得上石破天惊。因此,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哗然!
众官员心思不一,支持者眼中精光闪烁,反对者则脸色惨白,额头青筋跳动。
当下便有官员按捺不住,疾声反对道:
“陛下!陛下三思啊!开四业之禁,宗室必与民争利!譬如允其经商,则市井之间,寻常商贾何以抗衡王府之势?此令一出,天下失衡,民怨沸腾,恐非社稷之福啊!祖宗之法,不可轻变啊陛下!”此时,一直沉默的高拱开口诘问道:
“此言差矣!强汉、盛唐、富宋,其国祚皆绵长,宗室子弟亦为数众多,为何彼时皆未闻有“宗室与民争利致天下倾覆’之患,独我朝有今日之窘迫?莫非汉唐宋之宗室,皆不食人间烟火乎?时移世易,当变则变!岂能墨守成规,坐视社稷根基腐朽?!”
此问犀利,所有人神色都为之一凛。
还有官员欲出声反驳。嘉靖帝冷哼一声,抓起御案上杜延霖那份奏疏,竟“啪”地一声,直接掷于御阶之下、百官面前!
“此疏煌煌之言,尔等可曾细读?!杜延霖此疏,尔再给朕读上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