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正月十五。
京师北京城,自年前腊月起便未再见过几日像样的日头。
天空总是灰蒙蒙地低压着,偶尔撒下些细碎雪沫,落地即化。
后半夜里,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冻雨,也算是应了“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这句俗谚,只是这雪不成雪,雨不像雨,只添几分湿冷,令人心头莫名烦躁。
元宵佳节,本应是火树银花、金吾不禁的热闹时辰,但这年的上元节,伴着凄风冷雨,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天色未明,街道上已有轿马匆匆而行。
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映照着抬轿呵手的家丁和端坐轿中的官员身影。
这般时辰,若非有大朝会或经筵廷议,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朝廷大员,是决计不肯离开温暖府邸,来吃这趟苦头的。
寅时三刻,玉熙宫外广场。
文武百官已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依品秩勋阶序班站定。
绯袍济济,玉带犀角,在熹微的晨光和零星悬挂的未撤花灯映照下,显出一种庄重而冷肃的气象。官员们大多缩着脖子,抵御着穿透朝服的寒意,低声交谈着,内容却不外乎是年节的客套和对今日会议内容的议论。
一阵沉稳脚步声自殿侧传来。
首辅严嵩在严世蕃搀扶下,颤巍巍走来。
他身着大红坐蟒袍,外罩玄狐皮里披风,面容比年前更显枯槁,一双老眼半开半阖,似睡非睡,微微喘息着,显然寒冷天气和清晨劳顿对他已是极大负担。
“这鬼天气,年都过完了,还这般冻煞人。”
严世蕃搀着父亲,低声抱怨了一句,他那肥胖的身体似乎也有些畏寒,缩了缩脖子。
徐阶闻言,淡淡接口:“瑞雪兆丰年,去岁各地多有灾异,今春寒冷些,或可压一压蝗腩疫气,亦是好事。”
严世蕃嘿然一笑,不再多言。
百官依序进入玉熙宫大殿。
殿内虽燃着巨大炭盆,比外面暖和许多,但空旷殿宇依然透着几分清冷。
嘉靖帝朱厚熄并未临朝,御座空悬,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侍立御座之旁,代表着天子耳目。会议并非大朝,而是小范围的财政会议。
只因国用艰涩,年关刚过,皇帝便下旨召集重臣,商议新一年度开源节流之事。
众臣行礼如仪后,分列两旁。
过了稍顷,精舍里传来一记清脆悠扬的铜磬声。
黄锦闻声,立刻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万岁爷示下,议事吧。”首辅严嵩在严世蕃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立于百官之首,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给会议定调子:“陛下圣虑深远,忧心国用。去岁虽有波折,然赖陛下洪福齐天,神明庇佑,四海大体承平。今岁之议,当以“稳’字为先,“俭’字为要。各部院当深体圣意,共克时艰,凡有不急之务,可省之费,皆应暂缓、裁汰,以期纾解国库之困,此乃臣等辅弼之责。”
严嵩等了一会儿,见精舍内没有反应,这才又接着说道:
“户部把去年的收支情况说说看吧。”
户部尚书高熠应声出列:
“回元辅、次辅及诸位大人:去岁南北多事,军费、工部、宗禄三项开支尤巨。去年夏河南、陕西、山西三省旱蝗之灾,朝廷竟无粮可赈。加之东南倭患未靖,军饷船械之费,亦是不赀。而岁入……盐课、茶马、关税等项,皆因灾荒、商路不畅,较往年颇有折损。去岁太仓亏空二百八十余万两,各地皆在寅支卯粮!”
高耀此言一出,大殿内一时静默了,精舍内也是许久没有反应。
过了良久,黄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道:
“元辅、大司农所言,诸位大人都议一议吧。这样超支下去也不是办法,万岁爷忧心社稷,至少要先将去年的亏空给补上,寻个长久些的章程出来。”
殿内沉默片刻,次辅徐阶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在场官员,缓缓开口道:
“大司农所陈,触目惊心。国库空虚至此,已非“俭省’二字可解。积弊日久,如病入膏肓,非下猛药、行大刀阔斧之改革,恐难见效。去岁河南之事,恰如一面镜子,照见天下积弊之深一一宗藩、吏治、财税,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然危中有机,杜延霖在河南未用朝廷一粒赈粮,活民百万,且成效卓著,民心大振,实有不世之功!可见,事在人为,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严嵩闻言,微微蹙眉,看向徐阶:“少湖有何高见?”
徐阶微微躬身,顺水推舟道:
“余以为,值此国困之时,当引一位干才入户部主持大局。而杜延霖此人,观其行事,确有过人之处。当年奉旨治水,于河南,未耗国库分毫,推行招标之法,筑堤八百里,活民无数,更增收垦田;”“去岁总督三省赈灾,朝廷未拨一钱一粟,其竟能于赤地千里之境,诛巨恶,清积弊,引番薯奇种,活百万生灵,更使地方渐复生机。其能于绝境中辟蹊径,于无米处巧为炊,此等干练之才,务实之风,岂非正合当下国用艰难、亟需开源节流之要?”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