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的积雪被连夜清扫过,但新落的雪花又覆上了一层更冷更硬的薄壳,踏上去咔嚓作响。
沈知微踩着马凳登车时,掀帘的手顿在半空,目光掠过后面那辆裹得严实的青帷小轿。萧望卿被人搀着挪进去,左腿僵直得像半截枯木。
“那轿子是特制的,底板铺了鹅绒褥子,车轴里头塞了软簧,”一个带笑的声音紧贴着她耳后响起,混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热气,“那个萧…现在得叫三殿下了,可经不起江南官道的磋磨。”
沈知微眉心一跳,没回头,指尖发力唰地扯下车帘,将那张秾丽得带了点女气的脸和眼尾那粒朱砂痣隔绝在外。
“谢世子好灵通的耳目。”
车外爆出一阵朗笑,马蹄嘚嘚绕到窗边。谢明煦那张脸硬是从帘缝里挤进半张,锦帽貂裘,配上比寻常人亮上几分的眼睛晃得人眼晕。
“嗐,宫里哪有新鲜事。也就小沈大人你,闷在东宫跟口古井似的……哎,别放帘子!知道你不待见我带的玩意,这回可是正经东西。”
一只系着红绸的小陶罐不由分说塞了进来,罐身温热,透出蜜蜡和柑橘的甜香。
“徐记的秋梨膏,金水河边上头一家,润肺养嗓子的。算我给小沈大人赔个不是,本以为是一场金玉良缘,哪曾想冲撞了贵人,”他挤眉弄眼,勒马退开些距离,“前头开路喽——!”
一路南下,雪势渐收,官道上的泥泞却更胜冰雪冻锁的路途。车马如龙,辎重随行,行进的速度压得极缓。
萧望卿那辆特制的青帷小轿如影随形,沈知微撩帘观望过几次,帘子厚重,连三皇子是醒是睡都窥不分明。
队伍在驿站歇脚时,谢明煦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就会凑过来,献宝似的送上沿途搜刮的各色小吃和滋补汤水。
沈知微来者不拒,东西照收,却始终隔着半步的距离,神色疏淡地将油纸包收好,再慢条斯理地用一句话堵回世子所有尚未出口的嬉笑。
直到第五日午时,冰封的河面终于在视野里消泯。浑浊湍急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的碎冰,轰隆隆砸在船帮上。官船巨大的桨轮拍打着浮冰,搅起泛黄的浊浪。
渡口风极大,刮得人脸上生疼。谢明煦引着沈知微踏上湿滑的甲板,一路喋喋不休,偏还凑得极近:“小沈大人瞧,这便是咱们换乘的大船,特意调用的官船,比那颠簸的马车舒坦多了…”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和压抑的痛哼。
两人脚步一顿,同时回头。
只见在几个内侍搀扶下艰难挪步的萧望卿脚下因着力不均,整个身体歪倒,左腿重重撞在了跳板边缘凸起的硬木棱角上。
“呃!”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豆大的冷汗沿着鬓角滚落。
厚重的锦袍掩盖不住明显痉挛的左腿,更触目惊心的是,一丝极淡的血色正以极快的速度从裤腿深处洇出,在白天的光照下尤为显眼。搀扶他的内侍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跪下去。
沈知微眉心皱起,下意识上前半步。
几乎是同时,谢明煦桃花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哎呀三殿下!这可怎么好!快,快请随行太医来看看!”
他嘴上喊着,人却稳稳立在沈知微身侧,半分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反而侧过脸压低声音对沈知微道,声音甜腻得有些发齁,清亮的眼中都是她。
“看着可真疼。啧,这腿伤本就凶险,撞上江边湿冷邪气入骨……小沈大人体弱,待会儿进舱可得离他那边远些,省得沾上病气,他那血气重。”
十足的幸灾乐祸。
沈知微想都没想,笑着抬手在他的后颈狠拍一下,险些给人扣进水里。
“世子爷还是收一收心思,您的面皮都快把臣挤出官道了。”
她站在甲板上俯视萧望卿,看着他死死咬住下唇,抬起的眼睛恰好穿过凌乱的风和谢明煦的遮挡,撞进她的视线里。
那双眼里翻涌着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水光,却固执地穿透水雾,牢牢锁住她的身影。
啧。
“扶三殿下进内舱,传太医,”沈知微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和嘈杂,对萧望卿身边的内侍下了令,然后便不再看那边,转身对引路的船工道,“劳驾。”
动作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