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令,不可不从。婆母吩咐不带书,文照鸾便不带了。
正午,裴石在东院小厨房里,闷闷地独自用食,一边吃喝一边胡思乱想。一会想婚假还剩两日,一会想文照鸾自讨苦吃,一会又想她新涂的唇脂与白皙纤长的脖颈。
想得心烦意乱,忽听外头有些动静。
隔着一扇窗,却是院门口文照鸾已经回来了,前后来去,不过才一刻时辰。
他一口粟米还在嘴里,忙兑一口茶吞了,
文照鸾依旧是去时那副小髻窄袖的闲常模样,平平淡淡,却说不出的风姿动人,凝眸注视他,眼神却透着几分遗憾。
“婆母……把我遣回来了。”她的措辞十分委婉,云淡风轻,“并且以后,不许我再去侍奉。”
裴石一怔,起先是高兴,而后十分困惑起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是常理。
“你没去时,她一日早晚教人打听你何时能尽孝心;怎么这回去了半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把她拉到小厨房,塞给她一碗酥酪浸樱桃,教她陪自己吃饭。
文照鸾嫌那东西太甜腻,搁在一边,却也没起身走,“许是婆母真的头疼,说我诵诗书的声音太吵。”
裴石就不明白了,不就是读会书么,能碍着她什么?三阻四阻的。还是鸡蛋里挑骨头。
“你不是没带书去么?”他问。
她眨眨眼,“我背的。”
他扒拉两口饭,一只脚横架方墩上,臂肘搭在膝上,望着他的新妇下饭,心中又钦佩:满腹诗书,他的啾啾若是男子,一定能考个状元进士,施展抱负。
这样的女郎,是他的妻子,裴石顿时觉得与有荣焉。
文照鸾静静瞧他吃喝,坐了一会,忽然问:“你上午不是说,爱听我念书?”
裴石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哦,是。”
主要是爱听她悦耳娴雅的声音。
“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念给你听?”她又问。
他点头:“好。”
文照鸾目光微微扫过他吊儿郎当的坐姿,“那便从《礼记》开始吧,《曲礼》《少仪》两篇。《少仪》我不能全诵,玉真,去我书箧,取《少仪》篇来。”
玉真答应而去。
一杯温酒下肚,裴石微微预感不妙。
《曲礼》文照鸾是能全背的,不需要照着书念。
她端坐裴石对面,一字一句,斯条慢理,声音如玉石轻击,淙淙悦耳。
但裴石一个字都听不懂。
于是每个字都是天书,从她柔嫩娇美的嘴唇里吐出来,盘旋在他脑门周围,越聚越多,就又化作了一道道紧箍,箍得越来越紧,好像掐着他脑门要往里钻。
这是圣人写的文章。圣人说“毋不敬,严若思”,又说“安定辞,安民哉”,又说“很毋求胜,分毋求多”,又说……
也不能说全是天书,至少某些字句,文照鸾会停下来为他解释。
“若夫坐如尸,立如齐。”她端端直直地坐在他对面,特地停顿了一下,破天荒说了句人话,“意思是:坐下时要如受祭拜的人那样端正姿势,站立时要如斋戒那样恭敬严肃。”
说着,又瞧了一眼他那一条横架方墩上的腿。
裴石浑身如过电一般,瞬间放下了腿脚,背也不自觉地挺直了。
他以为文照鸾就此停止,没想到他才坐笔直,她就又开始背诵《曲礼》了。
裴石低头扒饭,两脚在桌下岔开,逐渐感受到了一种食不下咽的煎熬滋味。
她的嗓音是动人,但一直在耳边叭叭叭叭叭叭,并且像念经一样,那也是常人所受不了的。
她每次停下来解释,裴石就知道,又是哪一处不合礼仪了。
“毋抟饭。”文照鸾望着他,“意思是:饮食时,不要将食物捏成团。”
裴石默默将卷作一团的胡饼放回盘中。
文照鸾:“毋放饭——不可将手中食物放回食器。”
那半张胡饼又被他懊恼地拿回来,三两下塞入口里,然后给自己盛了碗肉汤。
“毋流歠。”文照鸾念下一句,提醒,“不要大口喝汤。”
“再不喝,你男人要噎死了!”他喉咙里发出含糊控诉的低吼。
好容易就着汤咽下了饼。
文照鸾预先告诫:“毋咤食——咀嚼时,嘴里不可发出声音。”
裴石不可置信,放下正要入口的一块肉,十分狐疑起来,“这是你自己编的吧?”
“不要胡说,这是孔门七十二贤所作。”她更正。
“孔子有七十二个儿子,这我知道。”裴石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所知,“可他们都死了三万年了,怎么就恰好盯着我一口肉一口汤,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文照鸾已经懒得去纠正他。
正值玉真捧着《少仪》而来。文照鸾便再吩咐,“把有《曲礼》的那本拿来。”
玉真再一次领命而去,一会儿,又携着书册来了。
文照鸾翻到《曲礼》上篇,指着某行字给他瞧,“白纸黑字,总不是我瞎编了吧。”
裴石先盯着她葱白微粉的指尖和盈秀圆润的指甲看了一会,然后艰难地认出了她指下几个端方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