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沈太傅身姿挺拔,笔直如松,花白的发用一根木簪高高束起。
昔日好友接连告老还乡,只剩下他,文人的傲骨一如当年,一对锐利清明的眼直盯得人心慌。
江听晚顿时就不敢朝前走了。
方才听见太傅二字时,她便有些紧张,后宫不可议政,她也只于昨日偶然窥听过太傅二字,隐约能察觉到太傅太子之间关系焦灼。
此番太傅找她上,目的不言而喻。
仿若刚做完坏事便被大人一下子抓个正着,江听晚心中有些不安,最终也没有上前,就站在亭子外踌躇不定。
见她这般,沈太傅想起那日宴席,那日远远看去,便觉这江家女太小了些,当下离近了看,的确还只是个小孩没错。
见状,沈太傅仿如见到了自家那些个小辈,只觉这些小孩连心虚的模样都大差不差,一问就沉默,二问不知道。不由怒斥一声:“孺子不可教也!”
“过来!”
江听晚不敢不从,忙不迭往前走了几步。
“小小年纪怎得不学好?”沈太傅眉头紧蹙,家中那些混小子还可以骂,眼前小姑娘同她孙女差不多,他不好说重话,只是开口询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江听晚指尖有些无措地蜷缩起来。从小到大,她都是邻里口中的乖孩子,还从未被长辈这般凶过。张了张唇,她想解释什么,可最终却没能说出话来,低垂下头。
还知道心虚……见她这个反应,沈太傅神色反而松缓了些。好在还知道心虚愧疚,比那些满口谎话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好太多。
不知想到谁,沈太傅面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江听晚小心翼翼朝后退了退。
沈太傅回神,再看江听晚这个年纪,也就同他孙女差不多大,他叹息一声,语气柔和许多:“那同老夫说说,你都做了什么?”
江听晚不敢隐瞒,比起太子,眼前一身正气的太傅显然更值得相信,到了这时,她反而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如实将自己给皇上下蛊的事情说了出来。
沈太傅听完,面色复杂。
太子借搜查一事将整个皇宫封锁时,他便预料到了如此局面,却没想他当真不顾亲缘,真做得出下蛊一事。
好在早早提防过,沈太傅没有太过意外,暂且将此事搁下,他看向江听晚。
小女孩本性应是不坏,沈太傅想了想,便问她:“太子向你许诺了什么?”
宴席上远远见过一面,事后沈太傅越想越觉得不对,若有朝一日文渊出事,太子寻个名头将所有事推给这位“宠妃”简直轻而易举。
今日冒险来宫里,沈太傅一是为了带走皇帝,二是不愿看这孩子误入歧途,想劝这孩子清醒一些,不论太子曾许诺过什么,事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太后之位……还是皇后之位?”
沈太傅猜了猜,正要继续往下劝,却没想小女孩摇摇头,只是可怜道:“……我想回家。”
*
雪断断续续下了整夜,一直到翌日午时,才渐渐转小。
宫女端来今日的药,江听晚接过后朝龙床走去。景渊帝还未醒来,她只能侧身坐在龙床边,而后捻起瓷勺,一点一点将药喂给他。
屋内焚着龙涎香,井德明守在低垂下的纱灯旁,良久,眼瞅一碗药终于要见底了,他随意唤了个太监去备轿。
话音刚落,只听见“哗啦”一声,井德明连忙回头看,瓷碗摔落,碎开满地的瓷片。
“抱歉……”江听晚语调歉意,见宫女半蹲下身收拾,她顿时有些局促,歉疚地跟着去捡。
井德明“哎呦”一声,急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道:“娘娘小心,咱家来收拾就好。”
江听晚一只手已经触在瓷片上了,似是被他的声音吓着,指尖重重擦过瓷片。眼瞅着还见了血,井德明顿时更着急了,快走几步去看,又让人请太医来。
殿内一时有些混乱,几个宫女上前收拾碎瓷片。江听晚站起身,对正担忧的井德明道:“井公公,只是小伤,不用劳烦太医了。”
“娘娘还是让咱家看看。”
江听晚抬起手。碎瓷片锋利,一时不觉,次指和将指上擦出两道很深的口子,此刻鲜血顺着莹白的手心往下蔓延,她拿出手帕慢慢擦拭干净。
井德明擦擦冷汗,绕过画屏,他踢一脚正犯困的小太监:“还不快去,把张太医唤来。”
小太监夜里没睡好,揉揉眼,朦胧道:“干爹,请张太医来,是不是有些大动干戈了。”
“当初怎么看上你这个懒东西,”井德明有些怀疑自己,又踢了小太监一脚,低骂道:“没眼力见的,还要什么时候才能接你干爹的位置。”
说话间,又走来几个宫女将一地碎瓷片收走。江听晚被带到罗汉榻旁坐下,她垂眸看了眼伤口,还渗着血丝,并非真的不疼,她强忍住不适。
好在张太医很快赶来,替她上过药粉包扎后,叮嘱道:“伤口有些深,娘娘还需注意些,这段时日便不要碰水了。”
江听晚点头,看着张太医收拾好药箱离开,她收回目光,将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但停顿片刻,她想起来什么一样,又起身追了出去。